采访手记
第一次见到虹影,是她近日在国家图书馆少儿馆为新书《奥当女孩》举办“写给童年的自己”讲座。之前读过她的书,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她身世和作品的争议,一直好奇她是一个怎样传奇的女子。相见,却感觉她是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她与台下的听众分享童年时自己充满苦难的经历:在昏黄的路灯下,借着月光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让她对世界充满爱、兴趣和好奇。为她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也让她找到了足以与现实的种种不堪对抗的精神支柱。《简·爱》开启了她的文学之旅,也让我们看到一位女作家是怎样从一个贫民窟受尽屈辱的私生女走向如今的优雅与从容。
1 您的新作《奥当女孩》是写给六岁女儿的,当了母亲之后,您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我想小孩给我带来新生,以前我对幽默不感兴趣,对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如果谁和我谈孩子我心里会很烦。但是现在谁和我谈孩子,我可以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一直谈,所以孩子打开另外一个想象的区域。当然有了孩子最大的变化是没有时间,也不会得忧郁症,因为没有时间,来不及去想。有了孩子以后你会思考该给这个孩子一个怎样的生活,这样你也会重新思考生活。
2 您的身世和作品历来都是争议的焦点,您怎样看待世人对您和您作品的争议?
我一向看轻也看重这争议。看轻,是不让其影响自己的创作。看重,是觉得要让作品本身说话。我的创作原则是挑战自己,不重复自己,做一个好的讲故事人。
不管我写什么样的作品,不管是写重庆、上海,写英国,写布拉格,还是写纽约,我写的都是故乡。我写作的任何形式,不管是长篇小说、美食小品,还是诗歌,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诗人。我也是一个逃亡者,我一直都在逃避自己,想逃离面对的现实,一直都找不到自己的家,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永远都是一个逃亡者。无论我是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我永远都是一个中国人,我的根在中国。
3 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汉字奥妙无穷,它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有形的力量,小说透过字里行间的珠玑,能让读者深刻感受剧情的峰回路转。而现实生活的经历,我把它幻化成文字。写作就是一种救赎,透过写作,使自己的灵魂获得释放。写作也像做梦,现实世界里做不到的,也可以写啊。
4 您眼中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政治对很多作家是一个忌讳,他们对政治敬而远之。很多作家在写作中,考虑题材和故事时,会有很多尴尬,寸步难行。不过,对我而言,我会选择做自己想做的、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出版环节,我不可能完全控制。也许有人会认为,虹影为什么这么写,是因为在西方生活过,她的思想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写作的限制。其实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即使一直在中国,我也不会跟随潮流和拟定的规范来写作。
比较现在的作家和以前的作家,有无写作的枷锁,作品完全会不同,文学的厚度也不一样,一轻一重。哪怕他能写得才华横溢、天马行空、洋洋洒洒,可以写出先锋作品来,但是,绝对写不出有历史文化的厚度、有苦难意识的作品。
中国年轻的一代作家,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去挖“祖坟”,那样的话,他一定能写出与之前不一样的作品来。
5 您开通了微博,也在使用微信,怎么看现在网络给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平台带来的改变?
现在人与人交流越来越方便,却是越来越难,我们的内心隐藏在冰山一角,连自己也不肯去碰撞。还好,我做的是小说家这一职业,历来如此,孤独惯了。
6 海明威说“作家最宝贵的财富是不幸的童年”,您怎样看童年对人一生的影响?
我的童年正值大饥荒年代,少女时期“文革”开始,整个童年充满了荒诞恐惧,必须做梦,才能使残酷的生活变得好受一些。那时我经常望着江岸上各种各样的大洋房子,包括奥当兵营,心里想着那一定是另一个世界,它对我充满了神秘和诱惑;它必是另一个世界,不像我的世界那么苍白那么无望,那儿有贫困的孩子幻想的一切。于是产生各式各样进入其中的想法,当然进不去,可就是那些想法,当年让我感到了快乐。
可以说,一个人的童年就是一个人历史的内核,通过此,她认识这个世界。我通过童年看这个世界,童年所有的经验和情感,成为我写作的营养。
7 您怎样定义成功与失败?
宠辱不惊。周树人近四十岁突然爆发,变成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变成的人:我在四十岁时渐渐沉静随遇而安,做一个努力模仿当年周树人的人。
——我终于敢做一个失败者。我永远站在失败者一边。
8 您认为什么是幸福?
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宁静的早上或晚上,坐在已经磨得发旧的沙发上,端一杯红葡萄酒,心里问自己,这是我从前梦想过的生活吗?这时听到孩子叫妈咪的声音,才发现眼睛已经悄悄地湿透了。有了孩子,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没有比这更让我觉得幸福的了。
9 您最恐惧的是什么?
不能写作。不能自由地写作。
10 您的母亲和父亲,在您心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您的家庭给您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他们给了我生命,尤其是我的养父,也让我见识了世界上有他这样善良仁慈有同情心和具有正义感的人,使我对这个世界始终没有完全绝望。我有两本自传体长篇《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写了我与他们,我的家庭对我的影响。可以说饥饿是我的胎教,苦难是我的财富,没有我们的父母,就没有作为作家的我。记得在长江上当船长的父亲对我说,人应该像江水一样,朝自己的目的地流去,遇到阻碍,不能直接过去,绕过去,但是不能停下。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很小时,上小学第一天,是父亲送我去的。古庙改成的小学,夜里有鬼出没,白日上课也可听到怪声。音乐教室有粗大的铁绳,悬在梁上,自动卷曲。父亲这天带我到小学转,看到一口井,他叮嘱我:“这口井里的水,以后千万别喝。”
“别人喝,怎么办?”
“你别喝就行。”
“喝不得?”
“就是,你喝了就会两脚生根,记住没有?”父亲不耐烦了,“你长大得走他乡,才有志气。”
我以后真的没喝那井水,不管天有多热,我都不喝。父亲要我远走他乡,就是把一种梦想,带给了我,也许是他在心底里的期待。
11 谈一谈您眼中的女性写作?
其实写作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写小说是一件很苦的事,尤其是写有着真实背景的故事。很多人都难以忍受枯燥冗长的资料搜集过程,所以不少女作家便把大场面、大视野、大气魄都让给了男人,选择了一条容易走的路,并且为了安慰自己,把女性写作当作了一颗定心丸。
历史和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离开历史的个人,是虚假的,是自我幻觉,或者自恋狂的意淫——我这话说得难听,不过中国女作家写的东西,有不少真是自己满足自己。
我从小明白,周围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历史有关。早一年,就死在饥荒里;差一年,就当了三峡的农家女;念头一过,就自我了结。所以,我写的书,《饥饿的女儿》、《k》、《孔雀的叫喊》,包括我的未来乌托邦小说《女子有行》,都和历史的强大进程联系在一起。我写战争,写大饥荒,写二战前的中国,写正在修建的三峡大坝。仅从我的作品,难分别出作者性别。我的女性主体,是隐蔽的。我进行一种超性别写作。
12 您经历过两段婚姻,其间您的婚姻观和对爱情的认识是否经历过变化?
我是私生女,一直希望有一个父亲,把自己全部奉上,他来掌握我所有的命运。第一段婚姻里,这个男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会去扮演我的父亲,但当然他不能成为父亲。我一方面是女权的,另一方面又甘心供奉一个男人,内心非常矛盾、挣扎,这种感情是很奇怪的,所以会有那么多的问题。
爱情是有命数的,需要时机。我一直试图把握自己的命运,它也对我不薄,在适当的时机,给了我一个适当的、可以结婚的人。我已经不再需要一个父亲,不再需要一个我爱他而他将我踩在脚下的男人,我选择一个爱我超乎我爱他的、适宜结婚的男人。这么多年,我找到了和男人相处的中间地带。
13 听说您对星座很感兴趣,您认为自己具备对应星座的典型特征吗?
我是处女座,洁癖,追求完美,非常喜欢美,也是天生的营养师,更喜欢创造性的工作。
14 当您感到工作生活上有压力时,您会用哪些方式来解压?
读书,听音乐,与孩子一起嬉戏,去度假和拍照片。也喜欢下厨,做饭给朋友们吃。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会让你忘掉一些事,看清一些事,家人对我来讲最重要,当然写作,对作家来说是最好的休息,尤其是她的抒写,不隐不瞒,忠实记录,也是一种对以往生活最好的审视。写完《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我想已和家人和解了。我重新回到过去,那些与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仿佛重现,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痛苦,一起流泪,我们拥有特别珍贵的共同记忆,尤其是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们彼此更加珍惜。
15 您最想去旅行、生活、工作的地方?为什么?
我喜欢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不喜欢总住在一个地方,以后等孩子大了,会全世界居住,等到过圣诞时再与孩子团聚。这样会一直处于惊奇的状态,让自己永远不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兴趣,永远有灵感,永远有飞翔的欲望。
16 您最看重朋友的什么品质?
忠诚,患难之交。而不是酒肉朋友。
17 您最欣赏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质?
男人的美,在我小时,是有知识,有学问,透露出别样的光芒。
男人的美,在我长大后,便多样了,有天然的,有后天的,有星月的,也有奇迹的、魔幻的,打不败的。这些美,差不多由善良的心,有责任、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之美的内在组成。我是爱美者,只要是美的,我都会屈服。
18 用一句话或者几个词概括您的生活态度?
有一种人年龄大了,创作的激情便会失去,作品也是走老路。还有一种人,年龄越大,内心激情不减,作品一部比一部成熟,比如JM柯兹和尤瑟纳尔,前者是那种雅俗共赏的作家,后者的《哈德良回忆录》和《一弹解千愁》为我喜爱,他们不断挑战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风格多变。尤瑟纳尔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
有人回忆她,说她是一个石头雕刻出来的人。这种人不在现实之中,不在时间之中,因此也永远不会死。
我喜欢这个形容:“石头雕刻出来的人”。但愿上帝让我成为这样的人!
19 您目前的心境是怎样的?
我现在全部的生活重心是围绕着女儿转,少有时间给自己。平日是上午她上学后才能坐下写作,她下午四点放学后,便陪她做作业,给她做饭,陪她参加课外活动,包括周末也是如此。我都是抽空写作,只能推掉一切应酬和活动,一周只出去见朋友或参加活动一次。
做一个好母亲,远比做一个好妻子难,比做一个好作家难,我经常想,给我十天时间,我可以写得更好更多,可是见着女儿,我脑子里全是她和要告诉给她的故事。
20 您如何看待金钱?
不能没有钱,但要享受到有钱的乐趣,而不是把钱当成负担。有钱过有钱的生活,没钱过没钱的生活,一样的快乐,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喝白水也是甜的。
答卷人虹影
著名英籍华人女作家、诗人。1962年生于重庆,后旅居海外,现居北京。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K》、《女子有行》和诗集《鱼教会鱼歌唱》等。首部儿童文学作品《奥当女孩》,今年8月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摄影/凌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