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书画收藏,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就是收藏规模越大,越有眷恋情结,不肯以其轻易交易赚取个案中物的利润——为爱而藏;为嗜而藏;为信仰理想而藏。其实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收藏宏富的价值连城,但他们却义无反顾、一任其旧;不到身处窘境的晚年,或要处理身后事,决不将自己的收藏脱手与人以取厚利。
进入民国时的收藏大家,论规模、论品质、论影响,以庞元济、张伯驹、吴湖帆、张珩、张大千为同一辈中最为杰出者。
庞元济
庞元济是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承苏州悠久而强大的吴门收藏文化历史的熏染,庞元济毕生以收藏为人生目标而心无旁骛。他的收藏,滋养了许多青年一辈的书画家,只要获得他的信任,进入到他的藏品之中,帮助他对每一件藏品进行登录、修补、复制备份,就是一种大机缘大福分。比如前举的张大壮,即是这方面的典范。有如邓石如年轻时有机缘入梅镠家观摩藏品眼界大开,终成一代大家;庞莱臣的功用,是一个善于以宏大的藏品作为孵化器,来培育一大批青年英才。故而他作为收藏家影响一代艺术创作的典范,作为一代艺林领袖,是收藏界在江浙沪地区最有特色的人物。只要看看他的虚斋里金题玉牒、锦囊丝签、绣象朱紫……排列如云锦灿烂,每件珍品皆叙背景材料文献考证,而且编成《虚斋名画录》《虚斋名画续录》,在浩瀚的收藏中精选严择,以634件极品收入名画录。而且在漫长的收藏生涯中,只见收进不见售卖,又做收藏家,又做研究家,如此姿态,世上能有几人?
吴湖帆
吴湖帆也有收藏世家背景,潘祖荫、吴大澂两位祖上的勋臣文豪的奢华门楣,决定了他显赫的社会地位和权威身份。在收藏鉴定界,他的“四欧堂”,他的《怀素·千字文》《宋高宗·千字文》《刘松年·商山四皓图》《赵子昂·枯木竹石图》《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图》等唐宋元巨迹收藏,他在鉴定界元老大家一言九鼎的地位,他因善词而有《佞宋词痕》《梅景书屋词集》,他的鉴定收藏著作有《丑簃谈艺录》《鉴定笔记》《烛奸录》《目击编》。最后,还有他这一手独步天下的山水画,都是一个单纯收藏者所难以企及的。这样的人物,很少看到他频繁地买进卖出,一遇极品贵珍,沾手后即入秘箧日夕把玩,再不出卖;最多是以物易物,用好的藏品去换更心仪更好的藏品。若不遇迫不得已的情势所逼,基本上看不到以藏品抛售牟利的举动。
张伯驹
张伯驹的绝世收藏众所周知,卷轴画传世第一的展子虔《游春图》与书法墨迹第一的陆机《平复帖》使他具有笑傲群雄的资格。须知他入手《游春图》所需资金筹备是卖掉自己在北京最好最大的宅第(原为李莲英旧宅)才凑齐;我们今天只听说卖画卖藏品去买豪宅豪车享受生活,却从未听说过卖掉顶级豪宅去买文物藏品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当他的藏品被土匪侦知,遭绑票欲以害其性命逼迫交出稀世珍宝时,张伯驹竟嘱咐妻子以死相殉之志:宁可死节绝不交出国宝之决意。这样的以命相搏,体现出何等伟大的收藏家的节操!
张珩
张珩(葱玉)是湖州张氏世家子弟,出身名门,三代皆为收藏鉴定巨眼。从小养尊处优,而耽溺翰墨,其收藏在三十年代即可匹敌于吴湖帆张大千。只收唐宋元,不收明清,表明他在收藏专业上的底气十足。据闻郑振铎曾在1947年为张珩编过一册《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内有唐周昉《戏婴图》、唐颜真卿《竹山堂联句》、宋欧阳修《灼艾帖》、宋易元吉《獐猿图》等等。张葱玉后来转为国家文物局书画处长,又以出众胆识为书画鉴定的学科化建立了不世功勋。
张大千
张大千以丹青领袖画坛,而收藏也是出手大气,收得许多中国绘画史上的巨迹。近代收藏史上最大的豪举,除张伯驹以豪宅换名画之外,张大千以15根金条、500两黄金再加20件明画,易得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董源《潇湘图》、《江堤晚景图》三大名品,可推首屈!晚年张大千流落海外,部分藏品流出,人事纠缠,也消磨了不少英雄豪气。又加之他画名太盛,掩盖了作为收藏大家的一世名声,以至我们反而忽略了他作为最具代表性的当世收藏大家的存在价值。
归纳这五家巨擘大师,首先有个共同特点:不是世家祖传就是丹青高手。庞元济、张伯驹、张珩属前者,吴湖帆两者兼得,张大千属后者。其实庞张诸公都写得好字画得好画,只不过到不了吴湖帆张大千的高度。 但庞元济的品质与规模;张伯驹的书画收藏两个第一的记录;张珩的鉴定学科建设的不朽功勋,又是他人所不具备的辉煌业绩了。其次是他们都把收藏当作一种理想与信仰,不沉迷于商贾固有的买进卖出以牟取暴利,甚至远离市场,而是为文化续一脉络,极少热衷于交易商贸,直到最后,张伯驹所藏进入故宫博物院成为镇馆之宝,庞元济所藏进入上海博物馆、苏州博物馆与南京博物院,吴湖帆所藏进入上海博物馆。再次是他们都有学术研究跟进,比如庞氏《虚斋名画录》、张伯驹有《春游琐谈》《丛碧书画录》、吴湖帆有《丑簃谈艺录》、张珩有《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 (1947)、张大千有《大风堂书画录》(1943)。又次他们都是一代社会名流,除了收藏鉴定之外,皆能以文人士大夫气节与操守立身,而不仅以商贾心态和书画贩子思维自处。遇事大处着眼,不贪婪不较劲不琐屑,以冰清玉洁自期,以此论之,即使今天还有足以在收藏数量上上攀他们的例子,甚至拍卖、收藏、交易方面也做得不俗者,又岂能同时具备他们的卓越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