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现在具有两张面孔了:一张是原著者姜戎的,一张是电影导演阿诺的。
姜戎制造了一部奇书,可谓空前绝后,多年来畅销不衰,迄今已销出上千万册之巨。姜戎使我们发现了另一种“大历史观”:第一、汉人对书写部落历史和精神回溯,有一种殉道意识,有一种超越族群性的悲天悯人的高蹈情怀,这种巨大的书写优势,是汉族乃至汉文化长久回旋于历史时空、在最严酷的压迫下也能忍辱负重的集体性排解,姜戎继承了继史马迁以降的叙史传统,也继承了曹雪芹那种以小说来叙史的传统,他在承继的同时进一步确认和强化了汉人的书写意义,这也是为何他以一生、一己之力,将生命意识投射到这部大书中的缘故。
第二、汉人姜戎对异族的考察,脱离了简单的种族性、群众性和时代性,任何时候,他都将人这一事物,置于苍穹下,置于一种具有深邃宇宙意识的大历史观中,来将人类内心的历史予以一一还原和拆解,这种心物合一的历史观,最能得到异族的理解和尊重,从而改写了蒙族人对汉族书写者的认识:最深处的秘密,能看见和能说出的,竟然是异乡人,必然是异乡人。这是姜戎创造的一个当代的孤例,但这样的孤例在历史上不乏同心同德的同类。
第三、历史观除了能写自己的族群、他人的族群之外,姜戎证明了是可以用“及物”的方式去触及动物的历史、动物的精神性的。在姜戎那里,动物就是草原狼、动物的精神就是狼图腾。此时人类退居二线,人类在参与大自然的进化历史中,姜戎意识到人类发生了问题,人类的智慧从某种程度而言是退化的,人类的视力因只照射自身而走向弱化。在大自然界,人类是多出来的一环,是溢出物,是个麻烦。姜戎之所以能奇人写奇书,也正得益于他捕捉到“天机”,在现阶段,反人类才是最大的人类精神。
这是作为书面证据的《狼图腾》,此外还有影像证据的《狼图腾》。阿诺的某种精神气质与姜戎合一,他们都是刻意淡化人类力量的人,这让人想起王朔的自省:“你们人类不牛逼”。阿诺多次与姜戎深入蒙地,以一种近乎“自苛”的拍摄方式,完成他对狼的体认和追问。这也是一个电影导演长达七年的“天问”。
这部电影因此具有日常性的史诗气质,惊心动魄藏匿在一次次的草原生存游弋中。阿诺展示了迥异于好莱坞的天才风格,他无意于制造出第二匹斯皮尔伯格意义上的《战马》,也无意于讨好观众的某种期待和某些趣味想像力,他由衷地忠实于实拍再现,只将拍摄极限之后的呈现交给特技。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位伟大的导演没有滥用任何一次煽情或特效。
所以这是一部真诚的电影,自然而然地散发着欲罢不能的魅力。阿诺时时保持着一种节制能力,这种节制能力是一种高贵的表现,他展现了一种贵族精神,这种精神也正是狼图腾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贵族精神正是狂妄无知的人类所稀缺的。原因很简单,我们学不会知行合一。
电影以一个知青青年下乡的场景始,昏黄的镜头,破旧的班车,兴奋的眼神,飞扬的马匹。但导演并不对此过多渲染,情节很快转到入队、遇狼,着迷于狼图腾的奥秘,此后紧跟着狼羊大战、狼马大战、狼人大战、狼群复仇之战。其间穿插着另一条主线,就是主人公陈阵秘养小狼的故事。小狼和人的关系也经历了各种爱恨情仇,最终,像“少年派”中的老虎一样,孤独地走进大自然。天空中也定格了一朵狼图腾的白云,显示出法兰西的浪漫色彩。
此片在摄制历史上具有突破意义,这种前无先例的实狼驯养拍摄,毎一次探索在摄影史上都是朝向未知领域的进发,朝向未来可能性的挖掘。而且,本片可谓是一次世界级的合作,一个隐士般的东方作家与一个闪亮的西方导演,面对全然未知的陌生领域,怀着敬畏之心和扎根于实相之情态,携手合作,其间不乏反复论证和方向性重构,最终达成心灵上的互相契合、互相给予,成就了这部重要而有伟大嫌疑的作品。
说它伟大也不为过,因为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继八十年代几部代表作之后,再一次向世界输出价值观,输出具有东方式解读的原创思想。这种思想不是嬴弱的,藉由狼图腾这一题材、藉由导演阿诺的视觉化呈现,藉由蒙族摄制者及演员朴实而本真的演绎,这种表现力得以最大化。
最终,突破性、世界性都为“自然性”服务,回到业已被大多数人所漠视的母题中来:人类究竟为自己的傲慢付出过怎样的代价,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类精神?
也许导演阿诺做到了。他用“节制”牺牲我们想要的观赏性。而人类的欲望是不会有节制的,因此,反掣人类的欲望,就成为当下最必要的人类精神。从这个角度而言,狼的孤独、高贵让我们相形见绌、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