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向你们揭示了人性的真理,培根告诉了你们自然的法则,而透纳则给你们描述了自然的样子。”——罗斯金
透纳在27岁成为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士,展开画家生涯。比透纳整整晚生100年的德语诗人里尔克,也在他的27岁写下《预感》: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卷缩回去,/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用这首诗来概括透纳的一生再合适不过。
人人以为自己了解透纳,就像了解英国茶是什么味道——首先是夕阳下的退役战舰无畏号,然后是独特的标题——《奴隶船:奴隶贩子把死者和垂死之人丢入海洋——台风袭来了》(1840);艺术爱好者知道的更多,比如他喉咙里总是发出怪声音,他终身未娶与老父相依为命,而且手指常年染满藤黄和普鲁士蓝。
当然,这都是一个世纪之后的事了。在透纳的有生之年,正如迈克·李(Mike Leign)执导的传记电影《透纳先生》(Mr. Turner)里所表现的那样,他基本上被视为一个暴躁、冷酷而且有些疯疯癫癫的专业画家。蒂莫西·斯波为演好透纳,提前两年半每周上两到三次绘画课。有人说这部电影没有高潮,那也许是因为艺术家生活的高潮都在作品里了。
透纳是谁?他全名叫约瑟·马洛德·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是19世纪英国画坛的一代宗师。他把风景画“提高到高贵的新地位”(贡布里希语),使其与历史画、肖像画并驾齐驱;他也为英国绘画在欧洲争得了一席之地,使其与英国工业帝国的形象一道在西方崛起。
透纳自15岁首次参加皇家美术学院年度展,此后每年都不缺席。他的画室遗产包括近300幅油画、约3万幅素描和水彩、300本素描集,这些作品在他死后按他的遗愿被国家接收,依旧每年都在全球以各种形式展出。2009年4月,泰特美术馆首次将112幅透纳珍品带来中国。
透纳画静谧的风景、被死亡笼罩的战场,也画暴风雨笼罩的大海,他一生都是画坛的争议人物和英国国家画廊最爱的画家。与形体相比,他对描绘光线和色调更在行,他眼见为实的工作方式简直就是日后印象派的预演。
他的画是“睁着眼睛画出来的”。
19世纪的英国画坛是学院派的天下,年轻的透纳正是学院派的宠儿。他13岁进入皇家美术学院学画,18岁拥有了自己的画室,1799年,他提交了新作《杜巴登城堡》,逆光荒凉的城堡仿佛就是被囚禁王子的化身,打动了学院派。1802年,27岁的透纳破格成为皇家美术学院最年轻的院士。
1805年,画家爱德华·戴斯(Edward Dayes)盛赞透纳“勤奋加自制,没有老师也能突飞猛进”。实际上透纳不仅有老师,而且都是大师。利用接受贵族委托作画的机会,透纳得以见到当时英国最好的私人藏品。他见到了大量法国画家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的作品,并终生奉其为榜样。
在透纳1805年之后创作的一系列以泰晤士河为主角的绘画中,洛兰一直在。那时的他开始喜欢上读诗写诗,还把诗句题在画布上。不过,透纳缺少润饰的写生并不受学院派欢迎,时任皇家美术学院院长本杰明·韦斯特(Benjamin West)甚至骂这些画是“丑陋的污点”。
透纳不满足于按成规画画,他总是在琢磨新的画法,比如把油画传统的深色打底改为白色打底。他在当时被保守的鉴赏权威瞧不起,散文家威廉·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试图为他辩解,不得要领地说他“画的就是空无”。时人不懂他,后世的莫奈却看懂了他,盛赞他的画是“睁着眼睛画出来的”。
透纳的人生在19世纪第二个十年迎来了改变,他遇到了反对奴隶制的辉格党贵族W.福克斯(Walter Fawkes)。福克斯成为他的收藏家和赞助人,并时常邀他到约克郡小住。1810年,就是在高沼上空的暴风雨来临前夕,透纳构思出了名作《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1812)。他指着远方对福克斯的儿子说:“在那儿,两年后你会看到一幅作品。”
1819年,福克斯在自家的法恩利邸宅为透纳举办水彩画展。当时威灵顿公爵刚刚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英国人的爱国主义情绪高涨,作为英国水彩画的头号代表人物,透纳被奉为“美术界的魔术大师”。
这次展出后,战争结束了,透纳存够了去意大利的盘缠和名气,而意大利则回报他以大胆的色彩和一系列关于罗马的杰作。2010年7月,美国洛杉矶盖蒂博物馆以2972.125万英镑(约2.79亿元人民币)拍下《现代罗马——凡西诺广场》。2014年12月,《从阿文提诺山看罗马》以3032.25万英镑(约2.9亿元人民币)创造了透纳的世界拍卖纪录。
“我被绑了四个小时而不想下来。”
光线、大气、水,都令透纳兴奋不已。他爱泰晤士河的优美静谧,爱威尼斯的水光涟涟,也“热爱任何充满鱼腥及泥泞的地方或事物,如比林斯门鱼市场、亨杰福特市场……黑色驳船、有补丁的船帆,以及任何可能的雾天”(罗斯金语)。
透纳为风景画加料,引入叙事感和戏剧性。但他的剧情里没有夏日野餐,而是黑暗史诗,血腥、汹涌,充满想象力。这与当时英国的国情有关——国内失业率居高不下,与法国的战争也伤了这个国家的元气。
1815年,英国在滑铁卢战役中战胜法国。1818年,透纳创作了油画《滑铁卢战场》。这幅尸横遍野的黑暗油画,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透纳没有为威灵顿公爵歌功颂德,这幅画失去了公开展出的机会,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重见天日。
对英伦三岛来说,海洋既是通路也是屏障。当其他英国人在海边消夏,透纳却在肯特郡海滨小城马盖特的海岸,看到了灿烂的光与色,感受到了摧毁与创造的节奏。
透纳画宁静的大海。1839年,他画了《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表现了这艘战舰在被解体之前的最后一次航行,拖拉它的蒸汽船就是工业革命以后英国的象征。这幅画安静又美,却有一种温柔的痛苦,当选为BBC“英国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国画作”。
然而大海的能量来自风暴,风暴中有可怕的故事出没。1940年,透纳创作了《奴隶船》。此时英国已经废除奴隶制,但在美国和西班牙,蓄奴仍盛行。透纳追溯到1781年的一天,桑格号(Zong)上的132个非洲人,被英国奴隶贩子残忍地抛入加勒比海,以骗取保险理赔。透纳画出了恐怖血腥,也画出了“主的审判即将到来”。
罗斯金曾是这幅画的藏家但最终把它卖掉了,因为“和它生活在一起太痛苦了”。他甚至认为,如果要用一幅画来证明透纳的不朽,那一定就是这幅。英国艺术史学家西蒙·沙玛说:“透纳不是历史事件的插画师,他重现历史的方式就像魔法师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这幅作品的伟大之处在于想召唤一场飓风。”
1842年,透纳创作了《暴风雪——汽船驶离港口》。这是彻头彻尾的新颖之作,当时他乘蒸汽船亲历了4小时暴风雪,几乎命丧大海。罗斯金引述透纳的话道:“我作画并不是为了要被理解,但我想展示这种场景的样子。我让水手们把我绑在桅杆上观察,我被绑了四个小时而不想下来。”
至此,透纳成功地用画笔和颜料将自己对风景的生理感受传递给了观众,让观众面对他的画即心跳加速。
遗嘱中他希望自己的画作与洛兰的挂在一起。
透纳成为英国国宝级画家,与他的作品广为传播亦有关系。终其一生,透纳的作品总是制作成各种版画,出现在印刷品中。1831年,出版商甚至担心没有透纳作品做插画,“欧洲历史小说之父”沃尔特·司格特的新书《苏格兰的古建筑和如画的风景》“连3000册都卖不出去”。
虽然透纳的作品流传很广,但他本人的公众形象却不那么好。就像蒂莫西·斯波在电影里塑造的那样,举止粗鲁、外表脏兮兮。1829年或1832年,英俊倜傥的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在巴黎见到透纳,对他的描述是:“英国农夫般的外貌,肥大的黑色衣服、宽大的鞋子,举止生硬、冷漠。”
年过五十之后,透纳越发特立独行。他粗暴地对待画面,用指甲刮,用浮石磨,为了让画面柔和甚至往画布上吐口水。他的画面色彩强烈,令公开展览时挂在旁边的画家黯然失色。他还总是送交未完成的画作,待展览开幕前的“清油日”(Varnishing Day)再即兴涂抹,整个过程有如行为艺术。同行目瞪口呆,批评家嘲笑他,认为他疯了。
19世纪30年代末,透纳已老,他此时的作品越来越晦涩抽象,受到的质疑也越来越多,经常成为调侃嘲笑的对象。但他是勇敢者,只愿置身于风暴中心,因为那里也是最光亮的地方。60年代任泰特美术馆馆长的劳伦斯·格温(Lawrence Gowing)形容透纳的晚期作品道:“光经由各种无穷尽的表面与材料的无数次反射在不定中传递溢散,每一种材料都贡献其色彩,并与其他色彩糅合,最终穿透至每个角落,向四处反射出光。”
“太阳是皇帝。”电影中透纳临终前说。
1943年,维多利亚时代艺术趣味的代言人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出版《现代画家》第一卷,火力全开为透纳辩护,将他从公众的误解和学院的嘲讽中解救出来。他认为透纳超越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能惊心动魄地、真实地掌握大自然的脉搏”,是现代画家的典型代表。罗斯金的滔滔雄辩重新唤起了收藏家对透纳的热情,不仅如此,他还说服大收藏家亨利·沃恩将收藏的透纳作品捐给国家。2015年1月,沃恩捐赠的水彩作品同时在爱尔兰国家美术馆、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展出。
透纳死后,罗斯金整理了他留下的近两万张草图。而透纳的心愿30年来就没有变过——他希望自己的油画《狄多建设迦太基》(1815)能挂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在洛兰的《艾萨克和瑞贝卡的婚礼》旁边。
透纳的遗作放在美术馆地下室常年没人管,直到印象派兴起,他才像先知般被重视起来。1984年开始,泰特美术馆用透纳的名字来命名一年一度的现代艺术奖,这大概是对透纳的现代性的赞美和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