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賣血者假扮患者親友“互助獻血”,“血頭”從中獲利;缺血催生賣血,低無償獻血率凸顯獻血制度之困
在北京一些流動人口聚集的地鐵站、城中村、網絡上的兼職工作群中,“有償獻血”的小廣告并不少見。在一些大醫院的住院部和病房內,為急需用血的患者提供互助獻血的小卡片也不時閃現。
我國《獻血法》規定,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
新京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在北京,一些“血頭”在醫院臨床用血緊張時,借互助獻血的名義,安排賣血者假扮患者親友在一些醫院、北京市血液中心等采血點“有償獻血”,從中獲取高額利潤。
多家大醫院的醫生稱,缺血已經成為北京的常態,面對公共血庫無血可用。患者無奈買血、醫生難以干預的背后,是公眾對無償獻血的誤解和獻血制度的困境。
“互助獻血:400cc400元,正規三甲醫院,當場發放獻血金……”這是南三環中路劉家窯地鐵站外的一張小廣告。記者打通廣告上的電話,對方稱,只要是正常工作日都可以來“有償獻血”,不限血型,400毫升400元,地點在醫院內,“正規采血,很安全,到五棵松地鐵站打電話就行。”
以這張小廣告為突破口,新京報記者歷時半個月暗訪追蹤,一條以“互助獻血”為掩護的血液非法買賣地下鏈條,逐漸呈現出來。
賣血者小公園“聚會”
“互助獻血”廣告招攬賣血者;賣血者集中后分批帶往醫院“交給”患者家屬
10月16日下午兩點左右,記者按約定抵達五棵松地鐵站,電話聯系“血頭”后,一名東北口音的男子出現,“叫啥名?今年多大?啥血型?”在隨手拿的小本子上進行記錄后,男子將記者帶往復興路北側靠近四環的小公園內。
此時,公園內已經有十余名賣血者等候,多為20歲出頭的男青年。一起的還有另外三名“血頭”,均為東北口音,一邊閑聊一邊打電話聯系要來賣血的人。
幾分鐘后,一名“血頭”將5名賣血者帶往路對面的一家大型綜合醫院,帶記者來的男子說,“單子正在排,咱們等會過去。”
“住哪?附近有沒有村子?外地打工的人多不多?”等候間隙,該男子還發展起了“下線”,并稱自己在很多地方都有“下線”,如果想賺快錢可以跟著他干,“去貼小廣告,每介紹來一個人給50塊。”
在此期間,一名穿著破舊西裝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跟“血頭”寒暄起來,兩人顯得很熟絡,“血頭”將這名男子的名字和電話從小本中找出,寫到當日的名單上。西裝男子告訴記者,自己來了好幾次了,最近是在上個月。
又等來了幾名賣血者,下午2時40分左右,包括記者在內的9名賣血者被帶往醫院。
眾人先是被領到醫院門診大樓東側的“愛心獻血屋”,那里的公共等候區里已經坐著幾名賣血者,但獻血點并不在這里,而是百米開外的獻血中心。賣血者被帶過去后,另外幾名負責聯系患者家屬的“血頭”會挑選賣血者,并介紹給患者家屬。
大約10分鐘后,另外一名“血頭”走進來,打量了一圈后,把兩名賣血者叫出屋外,介紹給一對家屬模樣的老夫婦。隨后,“血頭”對賣血者進行“培訓”:“你們倆等會跟老太太進去,門口有人問就說是來互助獻血的,病人叫×××,你們扮他同事。”
“血頭”將患者的病情、病區床號、籍貫、單位等等信息說了一遍,叫兩人記住,說完后還模擬提問。“別怕!語氣硬一點”,見兩人回答得磕磕巴巴,“血頭”囑咐,這是在為醫院保安的檢查做準備。為了防止地下買賣血,醫院獻血中心門口派駐了多名保安,通過提出上述問題甄別獻血者的真實身份。
等了約20分鐘,記者被一名“血頭”叫出。“你用手機存一下家屬電話,就存武月(化名)姐”,他說,等會要趁保安盤問別人時混進去,再打家屬電話。
按照指示,記者順利進入獻血中心,家屬武月拿出一張獻血登記表和互助獻血同意書叫記者填寫,“與患者關系就寫朋友。”
登記表背面是25個征詢獻血者健康情況的問題,武月沒有提問,直接代記者在每一個問題“否”的選項上打上了勾。
在此之前,武月已經試著帶了兩個賣血者進去,結果問題沒答好,被門口的保安扣住了,她還因此跟對方吵一架,“醫院沒血可用,你不讓我帶人進去獻血怎么辦?”
家屬的“感激”與憤怒
賣血者假扮患者親友互助獻血;家屬支付“血頭”1800元買血400毫升渡過難關
“我爸爸得的是肝癌,手術已經排好了,沒有血就得往后拖,腫瘤每分每秒都在長,我們總不能等死吧”,來自遼寧大連的武月告訴新京報記者,她的父親做手術需要用800毫升血,醫院申請不到血,自己在北京也沒有其他親戚朋友,只能自己獻400毫升,再額外從血頭處買400毫升。而這400毫升血,她要付給“血頭”1800元。
對于這些“血頭”,她既“感激”又憤怒,一方面對方畢竟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而另一方面,父親來京就醫本來已是花錢如流水,卻還要額外花一筆費用買血。
武月透露,在其父親住院的病區,每天都有人來發賣血的小卡片,電梯廣告欄的夾縫中,都能看到塞著的廣告。一個在他們樓層發卡片的小伙子告訴她,醫生們知道有人在賣血,但一般“不鼓勵也不阻止”,患者們確實等不起。
不光北京的一些大醫院存在這樣的問題,在河北燕郊鎮陸道培血液腫瘤中心,通過“血頭”才能用到血的情況更加嚴重。
這里是聞名全國的血液病治療中心,有著從全國各地趕來治療的白血病等血液病患者,相比普通的綜合性醫院,這家血液病專科醫院的用血情況更加緊張。
去年12月,21歲的陜西人陳旺(化名)在深圳打工時,被確診患有急性髓細胞白血病,在深圳四個療程的化療效果并不理想,經介紹于9月轉至陸道培血液腫瘤中心治療。在來之前,深圳的醫生告訴陳旺,該中心用血很緊張,要有個心理準備。為此,陳旺還在深圳申請輸了兩個治療量的血小板,“那邊好申請,早上8點去找醫生,中午就能輸上。”
來燕郊后,化療使陳旺的血小板數量再次急劇下降,管床醫生為他申請到了一次,再去申請,醫生告訴他醫院的血庫已經空了,只能找人“互助獻血”。陪床的母親年事已高,不符合獻血條件,他只能先扛著。
當時的檢查結果顯示,他的血小板數值已經降到了3,而正常人的該項指標在100到300之間。
10月10日凌晨,陳旺在起身上廁所時不慎跌倒,牙齒磕得晃動了,口腔里的血塊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和他的母親都慌了,只能問病友要來“血頭”的電話,花400元買了一個治療量的血小板。
“我來治病的錢都是愛心人士捐獻的,這個‘血頭’的要價雖然已經比別人低了一點,但還是覺得這錢花得不應該。”陳旺說,以后要用血的時候還很多,如果都要靠買血來渡過難關,真不知道能撐多久。
面對“血荒”醫院無奈
血液中心難滿足醫院用血,缺血成常態;有的醫院一年有三四個月鬧“血荒”
北京清華長庚醫院醫患辦主任樊榮,曾是北京一家二甲醫院的醫務科主任,在他看來,缺血,已經是北京各大醫院的常態。
他介紹,血液中心每年都會和醫院簽訂用血計劃書,會有總量的計劃。但這也無法避免一些計劃外的緊急用血。在北京,一些醫院還有自己的采供血機構,哪怕如此,這些醫院在需要緊急用血時還是會向血液中心求助。
“一般而言,臨床有用血需求,醫生會向醫院血庫寫臨床用血申請單,血庫庫存不足時,再向血液中心申請”,樊榮說,血液中心會根據庫存情況進行派發,在大家都比較緊缺的情況下,可能會根據用血的緊急程度來決定誰優先,這時,一些慢性、消耗性用血可能就會靠后考慮。
北京某綜合三甲醫院血庫負責人稱,該醫院每年鬧“血荒”的時間會占到全年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夏天兩個月、冬天兩個月,而在“血荒”嚴重的時候,第一位先要保證一些情況緊急的患者用血,這時,大約會有三分之一的手術患者需要互助獻血。
“缺血的不只是北京,整個中國都在缺”,燕郊陸道培血液腫瘤中心副主任童春容稱,她所在的血液腫瘤中心從北京落戶燕郊后,成了廊坊市血液中心的用血大戶,血液中心超過一半的血都供給我們了,有時還會幫忙從外市調血,但相比需求還是遠遠不夠。
她介紹,醫院在降低輸血標準后,還只有一半的病人能輸上血,血小板則只能滿足20%的需求,其余的部分都得由患者去自己互助獻血。
“血不夠用,僅有的公共血要分給誰?我們天天都在為這個事發愁。”童春容說,為了避免有人走關系,最后只能形成一個制度,由十幾名主治醫生輪流分配血液,醫生根據所有用血申請的輕重緩急,將有限的公共血分配下去,并且還要將分配結果公布出來,接受大家的監督。
在不少醫護人員眼中,互助獻血成了缺血大背景下的無奈補充,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哪怕這是一個有天然漏洞的辦法:“親友”的概念難以界定,患者找不到人互助,就只能花錢找“血頭”介紹血源。
事實上,有“血頭”通過互助獻血賣血牟利已經不是秘密,有關部門一直在打擊,但卻難以杜絕。一位醫生說,大家都知道“血頭”的存在,也都痛恨賺這種錢的人,但患者不買沒辦法,他們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被“拉低”的無償獻血率
多種因素制約無償獻血;北京無償獻血率居全國前列,仍難滿足巨大用血量
根據國家衛計委今年6月份公布的最新數據,去年我國的無償獻血率為0.95%。世界衛生組織指出,人口獻血率達到1%至3%時,才能基本滿足本國臨床用血需求。也就是說,目前我國獻血率處于世衛組織的警戒值之下,更低于一些發達國家已超過4%的無償獻血率。
就北京而言,去年的常住人口無償獻血率為 1.94%,雖居全國之首,但因為醫療資源過度集中,在巨大的用血量下,依然存在血荒。
北大第一醫院血庫副主任王鵬說,外地來京就醫的,很多都是地方上處理不了的疑難病,比如惡性腫瘤、血液病等等,這些病患在手術和治療過程中的用血量也會比普通病癥多,并且這些病人的數量每年還在增多。
目前,北京市無償獻血的招募模式仍以街頭流動獻血為主,約占總采血量的85%,單位團體無償獻血占10%,個人預約和互助獻血占5%。
在用血量大的背景下,每當嚴寒酷暑,碰上極端天氣或者占獻血者相當比例的學生放假期間,出門獻血的人少了,血荒的情況就尤為突出。
許多人對無償獻血有顧慮,源于“血液是身體的一部分,獻血會危害身體健康”的誤解,在童春容看來,目前的低獻血率所造成的血荒,還與公眾對慈善事業、慈善機構的信任危機有很大的關系。
童春容曾任北京某三甲醫院輸血科的負責人,在她的印象中,2008年汶川地震前的一段時間,是公眾獻血熱情最高的時候,“那時醫院的臨床用血,基本不需要家屬去互助”。
但之后一些慈善捐助的使用被爆出有問題后,許多人開始不愿去獻愛心,2011年的郭美美事件更是澆滅了一部分人的獻血熱情。當年的一項網上調研顯示,83.8%的人表示不愿意獻血是因為制度不透明,擔心獻血被牟利。
在信任危機下,一些人提出“為什么獻血是無償的,而到醫院用血時卻還要交費”的問題,事實上《獻血法》規定,患者在醫院用血時交納的費用,是血液采集、儲存、分離、檢驗等過程中產生的成本費用,目前,這項費用已被納入近日新發布《中央定價目錄》。
此外,流動采血車使用效率不高,也為血液中心采供血造成了障礙。北京市血液中心主任劉江今年6月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北京全市共設置街頭流動采血點72個,但是實際上只有一半左右的采血車能正常工作。
“很多時候,受市政建設、臨時活動、重大活動等因素影響,采血車只能移位”,劉江說,現在建一個街頭采血點,非常麻煩。由于采血車必須要建立在人流量大的地方,由此帶來一定的安全隱患和管理難度。北京曾專門出臺了一份由多部門參與制定的流動采血點設計規劃,但是效果并不理想。
采供血期待“透明化”
專家稱解決缺血困境需修改獻血制度,現行《獻血法》已實施17年應與時俱進
不少專家認為,缺血困境背后隱藏的,其實是亟待修改的獻血制度。
今年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浙江省臺州恩澤醫療中心主任陳海嘯建議修改獻血法。他提出建立血液使用陽光監督機制,在全國范圍內統一用血收費標準,同時把血站的運營情況公開,把血液到醫院再到患者之間的賬算明白,減少人們對血站的不信任感。
“血站應該定時向社會公布血液的去向,比如一年一共用了多少血?這之中有多少是在加工過程中的浪費?有多少在哪些醫院里使用?把這些信息都集中,且在一個載體上公布出來”,陳海嘯表示,如果能夠讓血液采集、使用、包括用血的費用等項目透明化,公眾對血液的使用就會變得放心。
還有專家認為,應該建立公務員獻血制度。目前,高校學生是我國無償獻血的主力軍,客觀上造成了每到高校放假血庫就會告急的情況。
中國醫師協會輸血醫師分會原會長劉景漢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完全靠獻血者滿足不了血液需求,國家必須出臺政策。這個政策可以考慮讓公務員帶頭獻血,這很可能是一個有力措施。
據了解,日本以法律形式規定,公務員每年必須獻血一次,超過年齡或因病不能獻血的,要到血液中心當一天負責人或組織一次獻血活動。有報道稱,此舉使日本在1973年就實現了無償獻血完全保證全部臨床醫療用血。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現行《獻血法》自1998年實施,距今已有17年,有觀點認為,這部不到3000字的法律對于中國血液事業的發展起到了巨大作用,但其局限和弊端也越來越明顯。
除了上述有關血液采集管理透明化等方面的建議,人大代表們在關于完善《獻血法》的議案中,還就調整獻血人群年齡段和單次采血量及獻血間隔時間、取消無償獻血補貼、制定無償獻血者優先用血全國統一方案等方面,提出意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