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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行灯闲话

2015-11-06
来源:搜狐读书
 

  书名:昼行灯闲话

  作者:李长声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内容简介:

  《昼行灯闲话》是“文化知日第一人”李长声先生2012年3月至2014年2月发表的专栏文章合集,以微醺之笔,将日本文化、文人、文字信手拈来,趣谈开去:茶道、武士道,日本“头头是道”,却偏无“味道”?睡榻榻米、赏枯山水、逛二手书店、品吟酿酒,日本味道未必都在舌尖。浮世春画、AV女优、食色文学、僧人娶妻,说说日本古今“多样性”。也谈夏目漱石、川端康成、村上春树、东野圭吾,文人那些事儿……所涉主题丰富多样,见解精深真灼,堪称日本文化万华镜。

  精彩篇目:《活吃龙虾》《粹》《枯水枯山费苦心》《咸萝卜的禅味》《少女癖》《小和尚从哪里来》《浮世绘的纠结》《千年友好的画皮》《作家与酒》《旧书店血案》等。

  作者简介:

 

  李长声,1949年生人,曾任《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1988年自费东渡,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微醺妙笔趣谈日本百态,被誉为周作人之后“文化知日”第一人。在两岸三地知名报刊发表专栏文章,已出版散文集十余种。

  书摘正文:

  闲话昼行灯 序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属牛,生在民国,长在共和国,大半辈子作牛尾。大家下乡我下乡,大家出国我出国,大家得糖尿病我也跟着得。像我这种人大都爱说说闲话,多年来在海峡两岸出版过几个集子,叫《四帖半闲话》《居酒屋闲话》《四方山闲话》《风来坊闲话》《日和见闲话》,统统是闲话。闲话,无济于世,于事无补。即便自己很当回事的话,别人听来也像是扯淡,用日本话来说,那是“昼行灯”。宋代韩维有诗:月上朱楼角,风摇翠篠层。传声回步辇,满目烂行灯。本来用于夜行照路的“行灯”被日本人拿来,渐渐置于室内,后来把携行的灯笼叫“提灯”。而今东游,特别是卧榻和式旅馆,常见这行灯,不过,里面亮的是电灯泡,为日本而日本。至于“昼行灯”,大白天的灯笼,没用处,可笑的不是灯笼,而是打灯笼的人。

我随出国潮东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本年号还叫着“昭和”。为时不久,朝未改而代换,一晃儿“平成”也过去二十六年。算一算抗战都胜利三回有余,但是如我者,无非生出些虚无罢了。一般说随波逐流的人从众,可能就拒绝孤独,可我喜欢孤独,在孤独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也只有在孤独的天地里唯我独尊,才敢于做一点自己想做、爱做的事,乃至没工夫寂寞。所以,孤独地写下这些字,虽然是闲话,却不是为排遣寂寞或打发余暇。不过,一年勉强写十来万字,太少了点儿,人生好似跟时间做交易,又亏了。

  住得久,况且讨生活,不每事问也多少知道日本这梨子的滋味。好付诸文字,应该是中华文明的最优良传统之一。积以时日,再三地祸枣灾梨,甚至被戴上“知日”的大帽子,简直像压在了五行山下(小时候歪想:佛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把孙猴子压住,那佛祖不就少了五根指头吗),要榨出的何止是“小”。日本不好写,中国人写日本更容易露怯,往往就怯在中国知识上,尤其过去的,1966年以往,1949年以往,1919年以往,1644年以往。譬如我第一次见识行灯这玩意儿,搁在榻榻米上,虽然已不是熬油的,却异常昏暗,很有点友邦惊诧,后来认知它来自中国,甚至还有了点不屑,但现今的我只当它是日本的了。

  日本,大概除了四岛不是从西边搬来的,几乎什么都扯得上大陆。中国人写日本的得意之处就是翻老账,好像都挺有知识。非把日本按进中国文化的大染缸里,怎么能活脱出一个日本来呢?固不能免俗,但老实说,我贩卖的知识都是二手货。中国人观察日本大抵不由自主地关注文化或风俗,黄遵宪作为中国人最先仔细地考察明治维新,用素朴的文化人类学给日本的文化及民族追根溯源,但从他《日本杂事诗》来看,也不例外。近代以来人们更关心政治、经济,这却是西方人的擅场。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是诗歌的、随笔的,往往只有点睛似的论点,缺少一波三折的论述。远来和尚会念经,而且被长篇小说、长篇论著的西方叙事方式洗了脑,我们早已不大把驻日参赞四年的黄遵宪的诗、留学日本六年的周作人的随笔那种好像很率性、很即兴的东西看在眼里,他们的卓识倒像是被传统文学性给毁了。或许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人为(某些人所为)的历史,但只把《菊与刀》这样的西方人著书奉为圭臬,终归是读书的狭隘,如今太多伪读书人。周作人写日本的时候日本还没有语源类词典,这半个多世纪以来,辨其名物的词典图书多如牛毛,随手翻翻就可以把某事某物写得头头是道,可点睛似乎应在于辨今。

  随波逐流者没有思辨力。我之于日本,爱不如哈日,憎不如愤青,却有点越来越想说它坏话了。这不是对日本看法有变,而是被一些中国人对日本的恭维惹烦了。看了几本漫画,逛了一趟银座,就爱得要死,甚至好些留学日本、在日本谋生的人也同样浮浅。当然,浮浅地过日子没问题,你过你的,可能很容易幸福,但还要上网,还要作文出书,以所谓亲历招摇,那可就坑爹。再一个是厌恶一些人打鬼借助钟馗,为了他所反对的,故意把日本捧上天,疤瘌也艳若桃花。明治维新了不起,但不至于像他们论说的那么了不起,满清坏也未必像他们驱除的那样一无是处。为自己的主义主张说假话,这种人得势也不会有你什么好处,难道没领教够吗?世上最可怕的是爱与正义,以爱或正义的名义无所不为。这种公理似的意义不明的词语最可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对人类的爱也不过是自己在心中制造的人类爱,终归无非对自己的爱。人甚至爱邻人都很难。中国越来越强大,这是中国自己的事,日本人看着害怕,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想让他们理解中国没威胁是难乎其难的。日本有一本书,叫《傻壁》,曾风行一时。它就讲,人与人根本不可能互相理解,彼此把不可理解的对方当傻瓜。此书畅销四百余万册,可知日本人认同此观点。那么,我们也不要指望理解日本人,知道就行了。

  有人说,做梦说日语,表明他日语达到了精通的境地,这未免像笑话,因为梦见狼,还可能发狼嚎呢。我的日语远未到说梦话的程度,中国知识也未经系统训练,而且与好些同代人一样,很多的知识是得自文革岁月。例如“树欲静而风不止”,从来见它在火药味十足的文章里,当知道下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家父病故了,我后悔没能早些年回乡戏彩。但看看周围,结果我至今仍滞留海外。对生活感到满意,则无悔来路,因为是沿着这条路走到今天的。老之已至,又适有归国潮,叶落归根,胡不归?

活吃龙虾

  龙虾上桌,贵客停杯投箸。何故?四菜一汤,哪怕它一盘珍馐值万钱也符合规定,但不能食,因为那虾是活的,古人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活着吃,虾“眼珠子滴溜溜转,放射出可怜的光”,“折射出我们这个民族的阴暗、残忍的心理”(见网上流传)。不过,菜名叫“龙虾刺身”,刺身者,日本话也,所以这吃法大概从日本引进。日本把日本菜叫“料理”,现如今我们也跟着叫,鱼生不叫鱼生更不叫鲙而是叫“刺身”。还有叫它“日料”的,哈日之态可掬。日本料理这种词,还有日本画、日本纸什么的,都是明治年间搞文明开化即改革开放引进西洋事物时制造的,以示日本所固有,也就是江户时代以前已有之,虽然基本都来自中国。相对于“洋食”,也叫作“和食”。和食难以定义,总之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吃的饭菜罢。不久前(2013年11月),和食被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

  也就在这时,一批活乌贼空运到东京。乌贼受惊吐墨活不长,北海道的函馆有人想出个办法:密封在塑料袋里,一袋一乌贼,有水有空气,可经受长途运输。凌迟一般切成丝,再摆回原形,腕蠕动着,在银座的酒馆里年轻女人也大快朵颐。据说世界捕获的乌贼一半都进了日本人胃袋。函馆人谈抱负,还打算生猛地输出到台湾和香港,大东亚共享。没有说入欧,可能是顾及欧洲人早就非议他们的生吞活剥。日本政府向世界推广和食,开列了怀石、寿司、天麸罗、鳗、烧鸟等,却不提和食的头号代表刺身,莫非怕招惹是非。捕鲸吃鲸也是和食的传统。

  我爱吃日本菜,尤其再配以日本酒,乐见它成为文化遗产,但对于推荐的几条理由却不大以为然。其一是“食材多样而新鲜,保持其原味”,可日本大部分食材靠进口,自诩多样似不免可笑,更何况食在广东,食材利用之多,以至带翅儿的不吃飞机,带腿儿的不吃桌子,世界上首屈一指。至于新鲜,猴子也知道挑新鲜吃,难算人类超动物的文化。即便当一种理念,也属于普世的罢。我们说尝鲜,日本叫作“旬”,也就是旺季、应时。日本战败后经济初见起色时有个很走红的社会评论家叫花森安治,写过一篇杂文《不吃日本菜的日本人》,说鱼鲐鱼最肥时上不了高级菜馆的菜谱,厨师用的是不合季节的鲷鱼鲆鱼,还有冬天的竹笋、春天的茄子、夏天的松蕈。物以稀为贵,像小说里写的明朝那些事,寒冬腊月卖黄瓜,顶花带刺,一根要二两银子。一窝蜂上市的东西不值钱,那就是小小老百姓的吃食了。美食家、陶艺家鲁山人说过:“要诀是一切材料都不要破坏固有的味道。若能做到这一点,他就是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厨师。”保持原味即美味,而原味是农家的杰作,并非厨师的本领。中国菜是综合艺术,味道是加工出来的,凭着人定胜天的劲头儿,非把天然的东西做出不天然的味道不可。不煎炒烹炸焖熘爆炝,功夫就只有下在造型上,以至有日本菜中看不中吃之说。饮食的第一要义在于吃,摆盘也好,器具也好,形色须有助于好吃,以致享乐。吃过一次寿司,用的是鲁山人烧制的陶器,价钱贵出两三倍,喧宾夺主,不如径去看陶器展览好了。

  日本人生活及审美比较有季节感,这是四季分明的自然环境养成的。也因为是岛国,四面八方都是海,海里鱼有汛,初夏鲣鱼冬鱼,捞来什么吃什么。但冷冻技术发达,鱼的“旬”随之错乱,金枪鱼三文鱼四季不断吃。温室栽培,长年如“旬”。屋里有空调,酷暑也可以大吃火锅。俳句这种短诗描写四季的自然及人事,格律之一是使用“季语”以表现季节,现代季语有五千多,恐怕季节也就不分明了。

  日本饮食文化完全在中国影响下发展起来的。稻作远古从大陆传入,17世纪以后普遍用水车为动力,吃上了精磨的白米饭,面食逐渐吃开来。僧侣往来,自13世纪后半的一百年间从中国渡海而来的禅僧有案可查的就有三十来名,他们带来了禅宗的“精进料理”(素菜),构成日本饮食以蔬菜豆类为主的基础。茶道把精进料理改造成“怀石料理”,讲究形式,创出和食的审美。餐馆去掉怀石料理当中的饮茶环节及内容,以酒为乐,演变为“会食料理”。这类料理也就是我们说的席。饮食出自禅院,总好像带有禅味。

  还有一条理由是“吃食与逢年过节相关”,想来世界上这种相关没有能密切过中国的,一年到头吃得有说道,元宵、粽子、月饼,腊八粥、长寿面,再穷过年也要吃饺子。一部中国史,好像唯有吃是自由的,虽然也是用其他的不自由换来的。相比之下,675年天武天皇颁布肉食禁令,1871年明治天皇带头吃猪吃牛,吃什么几乎一向由当权者规定,并非民众的创造。不许吃四条腿,只好大吃没腿的鱼(包括鲸),吃鱼的习俗也不全是岛国的缘故。一菜一汤(另外有咸菜)是当权者为节俭而强加给庶民的生活方式,甚至有的诸侯国连“一菜”也严加禁止。

  一个人,一个民族,似乎最难改变的是饮食,这主要与风土有关,习性倒在其次。任何民族的菜肴到了别国,都会与当地的口味及食材相结合而变味,变得不正宗或者不地道,难保纯粹性。和食多生冷,从中医来看,不符合养生之道。中国烹饪用佐料多,只要那佐料是天然的,医食同源,未必是坏事。日本把菜刀叫“庖丁”,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切刺身未见刀功多么了不得,但据说那种刀锋利,不破坏细胞,把原汁封闭在鱼片里,吃起来鲜美。日本菜大致有三种味道:盐味、酱味、鲜味。他们的鲜几乎是生的同义语,我们叫没味儿。日本有各种道,茶道柔道武士道,唯独没有味道。民以食为天,我们中国人就最讲味道。

 小和尚从哪里来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这是三师兄的“狮吼”,令鲁迅彻底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见《我的第一个师父》)

  然而在日本,我们还是发生了疑问:和尚为什么有老婆,而且还吃肉喝酒唱卡拉OK?日本和尚大多数结婚,生下小菩萨继承寺庙,这是和尚的家业。和尚不过是三百六十行之一,跟俗人一样过日子,像鲁迅说的那样,只是“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日本人大都认为日本是佛教国家,我们觉得像一个笑话。以前曾听说,中国佛教界派三五僧人去东天取经,但回国后一个跟一个还俗,有的又回到日本,做起了快活和尚,此后就只往戒律森严的东南亚派遣了。

  日本佛教是中国传过去的,大约在公元538年,钦明天皇七年。岛上自来有土著信仰,第一次看见百济圣明王赠送的一尊释迦佛铜像,钦明天皇问群臣,拜不拜呢?公元6世纪末至7世纪前半,都城在奈良盆地南部的飞鸟地方,推古天皇登基,圣德太子摄政,他深信并大力兴隆佛教,建立法隆寺等寺庙。作为外来文化,佛教起初就是由国家主导的国家宗教。出家当和尚要经过国家考试,有名额规定,分配各寺庙。他们是国家公务员,镇护国家,不可以聚众说法。未经国家批准的,叫私度僧,就犹如私人企业的员工。都城在奈良的时代(710—784)虽然出现了所谓南都六宗,但尚未形成正规的宗派及教团。以平安京为都城的平安时代(794—1185)出现了两颗巨星,那就是最澄和空海,他们到唐土取来了真经,分别开创天台宗和真言宗。平安时代也到了末叶,私度僧多达三分之二,“山川草木国土悉皆成佛”这句话广为流传。镰仓时代(1185—1333)法然、亲鸾、道元、日莲等宗祖辈出,致力于改革,贵族置庶民于不顾的旧宗教变成救济民众的新宗教。法然开创净土宗,将整个佛教凝结到一点:只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就能去阿弥陀佛的净土。用不着修行,谁都做得来,佛教日本化,变成大多数日本人的了。

  现在日本佛教主要有六宗:天台宗、真言宗、净土宗、净土真宗、曹洞宗、临济宗、日莲宗。宗下有派,净土真宗奉亲鸾为宗祖,有十派之多,其中,净土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与真宗大谷派(东本愿寺)是两大教团。日本寺庙约七万七千座,四分之一属于这两派。净土真宗是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门徒有一千三百万之众,日本人十个当中就有一个。日本经济高速度发展后,南都六宗的寺庙以观光立寺,信徒共计六十万。

  京都火车站建筑很现代,巍峨壮观,对面有两座森严的院落,庙檐飞出围墙,那就是西本愿寺和东本愿寺。1262年亲鸾入灭,火化之后土葬。十年后改葬,女儿觉信尼修建了一座六角形草堂,木雕其影像祭祀,即大谷庙堂。1321年祠堂变成了寺庙,号本愿寺。传到第八世莲如时,本愿寺还没有独立,隶属于青莲院。日莲辗转各地,布教通俗易懂,壮大了教团,打下净土真宗发展的基础,被奉为中兴之祖。亲鸾则作为宗祖,其存在及思想广布开来。1591年丰臣秀吉批给十一世法主显如一块地皮,今天说来就是在京都站前,兴建本愿寺。显如传位给长子教如,但丰臣秀吉对他不放心,把显如三儿子准如推为十二世法主。教如投靠了德川家康,1602年家康赐地,在本愿寺东边又建了一座本愿寺,从此有东西之分,也免得它势力过大,啸聚造反。西本愿寺基本保留了原来的模样,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寺有寺规:本愿寺传灯相承为世袭,顺序是住持嫡出的长子,住持嫡出的长孙,住持嫡出长子的子孙,住持的子孙,住持兄弟及其子孙,属于住持最近亲系统的人。与天皇家的皇位继承顺位大致相同。由子孙延续香火,当然得娶妻。和尚生儿育女,可真像鲁迅说的,“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无穷匮也。

  食肉娶妻使净土真宗有别于所有宗派,创下或闯下这规矩的亲鸾在日本佛教史上可算是另类。不过,他当年在贵族社会或佛教界默默无闻,完全没留下记录,以致明治时代史学家认为实无其人。1921年在西本愿寺宝库里发现亲鸾妻惠信尼写给女儿觉信尼的十封信,这才认定了亲鸾的存在。亲鸾从天竺、震旦、日本选定七高僧顶礼膜拜,他的法名即取自其中的天亲和昙鸾。描述亲鸾的生平事迹基本上依赖亲鸾曾外孙觉如的《亲鸾传绘》。他没见过老祖宗,亲鸾死去三十三年后写此传,可能都是听老奶奶惠信尼回忆。亲鸾至今也不过是虚像的存在。既然对后世的现实产生影响的是虚像,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也就不大有意义罢。

  亲鸾生于1173年,京都人,父祖以汉学为官。时当平安朝末世,贵族争权,武士借机跻身于朝廷,凭武力掌握了政治实权。兵荒马乱,灾害频仍,一场大火把京都烧掉了三分之一。亲鸾六岁那年发生大饥荒,据《方丈记》记载,饿殍不计其数。贵族和庶民无不惊恐“末法”之世来临。可能因家境中落,九岁的亲鸾得度出家。披剃之日,因天色已晚,青莲院的慈圆和尚说且待明日。亲鸾便吟了一首和歌:赏樱待明日,夜来风雨不留情。慈圆听了当即为他剃度。这种小和尚叫作童子或稚儿,像女性一样留长发,染黑牙齿,拔掉眉毛,白天学佛供佛,晚上陪师父睡觉。延历寺还举行稚儿灌顶,被师父淫过才成其为稚儿。翌年随圆慈上比睿山。此山是镇守京城的灵山,传教大师最澄788年在半山腰开基延历寺,不仅是天台宗的总本山,也是佛教界的最高学府。亲鸾研习《法华经》,修密教,守戒律,修行二十年。

  这期间日本史进入镰仓时代,比睿山已经世俗化,腐败堕落。大和尚勾结政治权力,蓄妻犯女。出身下层贵族的亲鸾没有后台,再努力也是徒劳,永无出头之日。1201年决然下山。先到京都的六角堂(顶法寺)笼身祈愿一百天。这是圣德太子建立的寺庙,本佛是如意轮观音。笼身第九十五天,天将破晓,亲鸾疲惫已极,似梦非梦,但见救世菩萨出现在面前,颜容端严,身披白袈裟,端坐在广大的白莲华上。对他说:倘若因过去世的宿缘非搞女人不可,我就变成玉女供你泄欲,“一生之间能庄严,临终引导生极乐”。又说:这是我的誓愿,你要宣说给一切众生听。

  时年二十九,正处于性苦闷,做梦娶媳妇也实属自然,他是个和尚,就可能梦见菩萨。戒律就是跟自然及人性作对,这让他苦恼不堪。此后入法然门下,专修念佛。关于亲鸾娶妻,也有这样的说法:某日,位居公卿的九条兼实来法然这里,说:能否往生极乐净土,出家人念佛与在家的俗人念佛不会是一样的罢。法然回答:所有的善凡夫或者恶凡夫都能够往生是由于阿弥陀佛的大愿,出家和在家一样,善人和恶人一样。九条兼实说:既然都一样,那就让你的弟子跟我女儿结婚,做出个实证。于是,法然指定亲鸾,和九条家的玉日吉结婚。玉,不就是菩萨托梦的玉女吗?

  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僧侣食肉娶妻绝不是从亲鸾这一个特定人物开始的,源于远古日本人的信仰。当时僧侣有家室并不是稀罕事。法脉传承,传给所谓“真弟”,其实是自己的儿子,也近乎常态。镰仓时代的宗教改革对日本人的思想及文化有重大影响,但是说穿了,所谓佛教日本化往往无非脱离乃至破坏释迦的、中国的佛教罢了。日本佛教的特色之一是戒律从未被严守。亲鸾应镰仓幕府之召校正一切经,宴席有肉,和尚们大快朵颐,但其他和尚都脱下袈裟,唯有亲鸾穿着袈裟吃,他的说辞是袈裟能解脱它们的畜牲之身而成佛。戒律俨然,娶妻犯女要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亲鸾将其公开化,这就是他的贡献,甚至是一个革命。本来真宗也不公开张扬食肉娶妻,以免遭外界非难,但莲如以后,以本愿寺为中心的真宗教团迅猛发展为巨大教团,干脆把食肉娶妻当作招牌,说这样才继承了佛教的真髓。

  法然大弟子安乐是一个帅哥,嗓音也动听,女粉丝很多,他竟然睡了侍候太上皇的女官,这下子惹怒朝廷。1207年安乐等处死,法然及亲鸾等被勒令还俗,流放偏荒之地。拉家带口到日本海沿岸的越后(今新潟县),自称“愚秃释亲鸾”。遇赦后也不回京都,又往东,在笠间(今茨城县)落脚,传教二十年。当地盛行修验道(山岳信仰与神道、密教等混合而成,行走山里,修行特异功能),亲鸾布道减少了修验道信徒,头领辨圆念咒发功,要灭了亲鸾,却不见功效。于是带上武器直闯亲鸾的草庵。亲鸾处变不惊,笑脸相迎,辨圆被感动。亲鸾说你我是“同朋”,都需要被拯救。辨圆当场就念佛了。

  在家信教有五戒,出家则多达二百五十戒。五戒是不杀生、不妄语、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对于以捕鱼打鸟为业的人来说,根本做不到。谁也不能任蚊叮虫咬,吃鱼也犯杀生戒。人要活,就不能不成为恶人。亲鸾说:没关系,不必说娶妻生子、吃肉喝酒,即便是屠夫杀猪,武士杀人,只要口里念佛,就能去极乐净土。又说:并不是杀一千人的人心坏,一人也不杀的人心好,不同的只是有没有杀的因缘罢了。农民、渔夫、工匠以及武士纷纷信奉他的说教,各地形成了门徒集团。亲鸾说自己一个弟子也没有,厌恶被崇奉为教主。

  释迦的佛教本来追求的是解脱,但传入日本的佛教是大乘佛教,以救济在家信徒为目的,不出家也能成佛,这就得肯定现实世界、烦恼世界,肯定活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按说应该是既然连恶人都能够往生净土,善人就更不用说了。但亲鸾反过来说:“连善人都能开悟,恶人更不会不能开悟,到达彼岸。”这就是亲鸾的根本说教“恶人正机说”。日本人常说人死了成佛,为靖国神社辩解,根子就在这。此说还写进课本,经常拿来出考题。

  阿弥陀佛成佛以前是法藏菩萨,修行时立下四十八愿,其中第十八愿是不分善恶,救济所有的人。善人试图用自己的力量(自力)做善事,以此开悟,不会全心全意信赖佛,而恶人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得悟,就只有死心塌地依赖佛的救济力量(他力)。恶人才是阿弥陀佛拯救的对象。相信阿弥陀佛的本愿,口念佛号,死了就能靠阿弥陀佛的他力去极乐净土。净土真宗及日莲宗不同于其他宗派之处,首先即在于有具体的救济手段。日莲宗唱诵题目“南无妙法莲花经”,净土真宗口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成佛。真宗的教义与实践再简单不过了,凡夫俗子也乐得信奉。

  然而,也有门徒把教义理解为“造恶无碍”:恶人才能被救,往生净土,所以在世上干什么坏事都可以。这就自找幕府镇压了。对此,亲鸾说:有解药也不要服毒。宗教被俗世的权力掌控,僧侣破戒,示众游街乃至处刑不是宗门所为,而是政权出面处置。除了净土真宗及修验道,其他宗派都禁止食肉娶妻,而亲鸾之教不灭,以至成气候,一方面是由于本愿寺代代法主通过婚姻与世俗权力结亲,另一方面则在于亲鸾自称“非僧非俗”,僧侣与门徒几乎没差别,彻头彻尾是俗民的信仰。而且,真宗寺庙的成立也不同于其他宗派:起初是俗人把自己的家当道场,说法念佛,后来道场变得跟寺庙似的,但仍然是私有物,这样,住持世袭也自然而然。

  年过六十,亲鸾带着妻惠信尼、幺女觉信尼、长子善鸾等回到京都,此后三十年几乎埋头于著述。门徒集团之间对教义产生疑义、分歧,发生混乱,亲鸾派儿子善鸾前去处理,善鸾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争权夺利的纠纷,曲解教义。亲鸾写信,毅然断绝了父子关系,此时已年高八十四。日后撰写《叹异抄》的弟子唯圆等求教,亲鸾说:信奉还是抛弃念佛,你们自己决定罢。1262年亲鸾入灭。

  六百年过去,日本维新了。明治新政府把神道立为国教,为此而废佛毁释。1872年(明治五年)宣布,从此以后僧侣可随意食肉娶妻蓄发。消灭了上千年来和尚的特殊身份,也可以跟庶民一样地征召,上阵杀人。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写道:“及至近日,政府有令,许可全国僧侣食肉娶妻。如据此令,从来僧侣不吃肉,不近妇女,非为守其宗教之旨,乃因政府不允许而勉为自禁。由此等之趣观之,僧侣不啻政府之奴隶,亦可云日本国里已无宗教。”听命于政权,大多数僧侣便破了戒律,统统向净土真宗看齐。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日本佛教真宗化,又过去百年,食肉娶妻早已是日常。电视剧搬演风华正茂的和尚一边修行一边谈情说爱,男女老少都看得入迷,从不会发生疑问。

  鲁迅在《我的第一个师父》里写道:“寺里也有确在修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这话大概是不错的,亲鸾比空海更有人情味儿。自我与性欲是人性解放的主题,近代以来知识人拿亲鸾浇自己心中的垒块,以致他不单是净土真宗这一宗的祖师,甚而被置于代表了日本的思想家、哲学家的地位。哲学家梅原猛说,亲鸾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人气在空海之上。出版界甚至有一个说法:不景气就拿“亲鸾”卖钱。前几年又有五木宽之的小说《亲鸾》畅销,似乎是一个证明。

  大阪瑞兴寺住持受摇滚吧启发,开办和尚吧,这瑞兴寺是真宗大谷派寺庙,庙里有酒窖。和尚吧发展到东京、京都,如今已有好几家。慰抚人心,也顺带布教。近来又时兴跟和尚谈心,好像没有老和尚,都是些头皮光光的帅哥,市上还出售《美和尚图鉴》。一群年轻的女人跪坐周围,和尚启开罐装啤酒,乐呵呵开导。当然先读经,香烟袅袅,制造了氛围。看来都不是吃素的,至于想不想女人,未见声明。有女人问:和尚想不想搞外遇呀?

 AV女优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观赏AV。

  “AV”(adult video)是日本造的词儿,全称成人录像,为满足性欲的影像作品,好似活动春宫图。所谓成人,是暗喻猥亵;20岁长大成人,但18岁以上就可以看成人录像。AV通常指日本所产,欧美的叫作色情(porno)。若翻译过来,统统的黄色录像。专门拍AV的女演员即“AV女优”。

  AV这两个字母,前者站着时挺拔如模特,系了一条兜裆布,后者脱下便两腿朝天。AV有合法的,有非法的,性器官裸露而不加遮掩即属于不合法,因为日本刑法有一条“猥亵品颁布罪”,触之为非。什么是猥亵呢?法官裁决:单是兴奋或刺激性欲,损害普通人正常的性羞耻心,违反善良的性道义观念。若照此衡量,哪怕是雾里看花,AV也大有风月宝鉴之用,压根儿不合法。况且马赛克遮掩,无限地接近透明。这就是法律的虚伪。事关刑法,扫黄是警察的职责。开办AV经纪公司的人多数曾干过飙车族、暴力团、骗子小偷之类勾当。这桩生意,只要诱得来女人,带给摄制厂家,就可以拿钱,近乎人贩子。AV是灰色行业,其存在靠的是警察方面的“宽容”。侨居日本二十余年,眼见警察越来越不作为,或许是不愿给时代揩屁股了:他这边认作猥亵品没收、罚款乃至逮人,舆论却大哗为艺术。猥亵乎艺术乎,确乎不好判断。三岛由纪夫年轻时看一幅西洋名画,看着看着就人生第一遭自泻了。

  AV历史并不久。1970年美国对色情解禁,日本1981年AV起步。随着录像机普及而兴盛,出现以出演AV为生的AV女优,1990年以后演进为假戏真做。日本文化被美国人定型为耻文化,知耻而后勇,便勇于看AV录像。讨厌AV也大有人在,1984年兴起的录像带出租店需要隔出个“密室”专营,以免辱道貌岸然之目。

  AV基本是男人的消费品,其内幕鲜为人知。2012年幻冬舍出版了一本《当工作干的AV女优》,将AV列为三百六十行之一,述之甚详。作者中村淳彦是四十岁的自由撰稿人,自1998年采访AV女优以及红灯区女郎、流莺,每周一人,付诸报端。十年间采访七百来人,出版了《没有名字的女人们》系列,2010年改编成电影。

  据说,AV业兴衰30年,先后有20万人从业。每月有将近两千部AV新作上市。女人为什么干AV这一行?或者,为什么裸了自己?一个年轻女性走在街上,被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星探”拦住:喂,你过得快活吗?想不想变作另一个人,那可有意思。停下脚步听他聒噪的,十有八九是“地方人”。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涉足AV业的,大多是地方进城讨生活的女性。对于她们,大城市就是一个陷阱。背井离乡,下了车两眼一抹黑。本来想升学或就业,却是大不易。当然也有人出于好奇,或寻求刺激,但多数是苦于生活,一咬牙投身AV。拍AV是沉重的肉体劳动,而且被用了就扔。录像带变成DVD、光盘,容量增大,表演的劳动量随之增加。经济不景气,AV行业也萧条,半数以上的女优得不到出镜的机会。据中村淳彦调查,现有AV女优六千至八千人,其中四千至六千每年被替换。也有过日进斗金的好年月,但如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AV女优拍一部片,酬劳不过几万日元,远远低于世间的想象。当AV女优是女性谋生的最后手段,就业竞争率为二十五倍。供过于求,经纪公司就挑挑拣拣,已不是什么人想脱就脱、脱了就赚的时代了。对于她们,甚至对于整个AV业,或许最好的出路是“雄飞”大陆,不是已经有一个两个成功的范例么?国男们对日本女人感兴趣,未必是她的从良,而是有前科,但大国毕竟是宽容的,咯吱咯吱,哈哈……

  AV经纪公司大约有150家,招募广告差不多:当场付钱;快乐的工作;简单,谁都能干;不会暴露。女人舍身当AV女优,最担心的是曝光,一旦败露就不好做人。地方,尤其田舍,向来是保守的,被家乡亲人发现那可就死定了。人却有侥幸心理:每年有那么多AV上市,看的人很少,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偏偏被熟人看见。摄制公司也采取措施,譬如不在发行量大的报刊做广告,原籍作假(日本有标示年龄、原籍的习惯)。不过,与时俱进,随着社会伦理的衰败,现而今谁当AV女优,在镜头前脱光、做爱,制作DVD或上网,流传日本乃至世界,似乎都不足为奇了。甚至90后也有得到家长或恋人慨允而堂堂当AV女优的,丝毫不觉得羞耻或亏心。网络发达,女性们自己上网查询、应征,“星探”失业。尽管人心不古,社会越来越宽容,但皮肉工作者仍然会落入不被人信赖、难以恋爱、遭周围蔑视的境地,凄然孤独。金盆洗手之后,这一段阅人无数的经历也不能写进履历。

  记得有一次演讲,被听众问及:为什么日本AV拍得那么好。无言以对,便反问:那么,你是跟哪个国家比较呢?有一位说嘴比绘画更出名的画家曾大谈AV,贬斥国人嫖妓不在行。当然他不属于“国人”之列,但恐怕问题应该是先有这行,而后才能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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