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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早期蒙娜丽莎”不是达·芬奇真迹?

2016-06-03
来源:澎湃新闻网

   据说,《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目前的主人是一位亚洲藏家。从2014年开始巡展以来,这张画去过香港,到过新加坡,现又来上海,却从未在欧美露面。到现在为止,尚未有知名艺术史家公开支持《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真迹。  

 

  所谓的“早期蒙娜丽莎”——《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

  最近在上海举办的“早期蒙娜丽莎发现之旅”,凭一幅所谓“达·芬奇遗失珍罕画作”,把门票卖到220元人民币,观众络绎不绝,主办方估计应当赚得瓢满钵满。此文从月初开始写到现在,数次打断,终于写成。拙见不足为信,权当参考。人民群众挣钱不易,花钱看展要看得明白才是。

  2012年,一个之前从没听说过的蒙娜丽莎基金会在瑞士日内瓦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经过35年的考据研究,他们确认发现了著名的《蒙娜丽莎》的另一较早版本。此言一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毕竟,世界上可能没有哪张画能比《蒙娜丽莎》更有名了。

  所谓较早版本的《蒙娜丽莎》有一个更为确切的名字——《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早在1913年,伦敦画商Hugh Blaker在清理一座贵族老宅时就发现了这幅作品,随后将它存放在自己位于艾尔沃斯的画廊里,此画由此得名。Hugh Blaker 相信这是一张真的达·芬奇作品,并在有生之年,锲而不舍地试图证明这是另一张《蒙娜丽莎》。

  在瑞士蒙娜丽莎基金会的官网上,有一页专门介绍此作流传记录及被认证为真迹的过程,指出最早支持此画为真迹的理论来自于一个叫John Eyre的“艺术史家”。

  John Eyre先是在1915年发表专著论证此作,又在1926年出版了另一本书重申此画为真迹。听起来好像有点靠谱? 但是,问题来了:John Eyre并不是艺术史家,而是小说家。他遗存在世的作品,对不起,只有这两本关于蒙娜丽莎的所谓专著。更要命的是,这位Mr Eyre是画主Hugh Blaker的继父。逻辑论证的第一环节就这样轻易不攻自破。

  接着,蒙娜丽莎基金会的进一步举证,1951年《全美百科全书》“蒙娜丽莎”一词的词条解释中说明:现存两张蒙娜丽莎。并指出伦敦这个版本“被认为”是达·芬奇亲笔所作的更早的版本。

  词条下给出的参考文献是一本叫《Leonardo the Florentine》的书,作者是瑞秋·泰勒(Rachel Taylor)。据查,这位瑞秋小姐又是位作家,没事儿写点诗和传记。《Leonardo the Florentine》因为采用了新奇的文学化角度,生动地描绘了当时佛罗伦萨的风土人情,而极易于阅读,曾经十分畅销,是本类似《达·芬奇密码》的通俗娱乐读物。如此非学术论著之言自然无法作为理论依据。而当时比瑞秋小姐更有发言资格的文艺复兴艺术史家却无一人讨论,或哪怕仅仅是提到伦敦这张作品的真伪,似乎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全美百科全书》词条解释不靠谱,但其中却提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和达·芬奇同时代的拉斐尔曾经看到过《蒙娜丽莎》,并在1505年就此画了一张速写。  

 

  拉斐尔的速写作品

  那么,拉斐尔速写中的这张蒙娜丽莎到底是哪一张?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另一张蒙娜丽莎?

  根据最早为达·芬奇作传的文艺复兴艺术史家瓦萨里的记录,达·芬奇确有同一题材创作多张作品的习惯。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分别藏于伦敦国家画廊和卢浮宫的那一对《岩间圣母》。所以《蒙娜丽莎》不止一张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也成为证明《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可能是达·芬奇《蒙娜丽莎》另一版本的最有利的前提条件。

  但是,《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与拉斐尔的速写无论从发型、衣饰、人物面目表情、背景各个角度来说,都区别甚大。仅凭拉斐尔的这张速写并不能证明《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就是另一张《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基金会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继续指出,到1962年,又一本论述此作为真迹的书《Where is Mona Lisa》出版了。然而,此书作者又是当时《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的拥有者亨利·普利策(Henry F· Pulitzer)。据说为了买这张画,普利策卖掉了在伦敦骑士桥的公寓以及部分藏品。

  高昂的代价决定了作为拥有者的普利策无比迫切地希望这幅作品能为学界所接纳。很可能出于这个原因,在没有更多学术力量支持的情况下,普利策亲自撰写了这本书。可以想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行为使这份充满文学想象的材料的可靠性大打折扣。直到普利策过世,他都未能达成夙愿。之后,这件作品被悄悄锁进瑞士银行的保险箱,远离尘世二十载。。

  总体来说,《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主要涉及到两个问题,第一,是否真的存在另一张《蒙娜丽莎》?上面已经说过,无论根据拉斐尔的速写,还是瓦萨里的记载,确实有可能存在,或至少曾经存在过另外版本的《蒙娜丽莎》。但即使“另外的版本”尚存人世,在现阶段也没有材料证据可以证明《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与它有关。

  第二,还是要讨论这件作品到底是不是达·芬奇所作。对于这个问题,世界顶尖的达·芬奇专家大都认为《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的风格存在巨大疑问。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马丁·坎普(Martin Kemp)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卢克·赛森更异口同声认为此画模仿拙劣,属于“一眼假”的范畴。这两位学者作为主要策展人参与了2011年史上最大的达·芬奇特展,并全程见证了确认《Salvator Mundi (救世主)》为达·芬奇遗失真迹的工作。

  马丁·坎普认为伦敦的这个版本的面纱、眼睛、头发、手部以及衣裙都存在明显的误读、模仿和甜美化痕迹。且从技法风格上来看,这件作品的风格之圆熟恰恰证明了它不可能比卢浮宫的那张年代更早,由此顺道驳斥了所谓“更早版本”的这一说法。“就像所有仿品一样,这件作品没有捕捉到达·芬奇的精髓。”而卢克·赛森则更为直率地表示“它只是非常简单的不够好。”

  《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还存在两个致命问题,第一,它是布面油画。而现存所有达·芬奇的绘画都是木板油画,且未见有文献材料证明达·芬奇曾使用过布面。  

 

  现藏法国巴黎卢浮宫的达·芬奇真迹《蒙娜丽莎》

  第二,涉及到达·芬奇绘画的特殊技法。以卢浮宫的《蒙娜丽莎》为例,平滑的画面完全看不到笔触涂抹勾画的痕迹。人物面部塑造及阴影过渡极为细腻,颜色如风拂水荡般自然融合,形成柔和的轮廓。这种雾化效果在意大利语里有个专业名词叫sfumato,也就是英文的Smoke。而此种特殊雾化效果的形成与达·芬奇所使用的独一无二的罩色方法有关。

  卢浮宫使用X射线荧光技术对所藏达·芬奇作品进行研究,发现达·芬奇在画面上一遍遍的铺罩了混入不同比例矿物颜料的透明或半透明涂层。涂层薄如蝉翼,有的甚至只有几微米厚。这种极为精密的罩色方法在给予画面色彩和明度变化的同时,弱化消融了一切人工勾勒痕迹。

  在确认《Salvator Mundi》为真迹的过程中,雾化效果的肉眼辨识和技术检测就成为最有力的判定手段之一。而《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首先从肉眼上看,并不具备达·芬奇出神入化的雾化效果。此后的技术检测结果也确认此画未见达·芬奇代表性的罩色技法痕迹。

  但蒙娜丽莎基金会依然没有被说服,为了挽回局面,他们决定进行碳十四检测。测试结果确认此画符合1410年-1455年绘画的物理特点,这一结果似乎有力地回击了学界普遍认为此画为16世纪仿品的观点。但众所周知,碳十四测试的误差之大,有时要以几百年为单位。在实践中,碳十四更多的是作为辨伪的辅助手段,而不能作为断真的依据来使用。

  另外,如果按照基金会所说此画早于卢浮宫《蒙娜丽莎》12年完成,那么应该创作于1490年左右。通过对比同年代作品《La Belle Ferronnière》,风格差别之大显而易见。  

 

  达·芬奇1490年创作的木板油画《La Belle Ferronnière》

  说到这里,似乎所有的证据都对真迹派不利。可就在亚洲展出之前,蒙娜丽莎基金会再次放出消息说“找到了证明此画为真迹的结论性证据”。舆论翘首期盼,想看看基金会会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来推翻之前的质疑从而实现逆袭。

  结果蒙娜丽莎基金会竟然找来了所谓“神圣几何(sacred Geometry)”的专家来做实验。所谓神圣几何,本身就云山雾罩。请来的神圣几何的专家Alfonso Rubino更是带有些许神棍色彩,他认为《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和《蒙娜丽莎》在对称比例上完全一致,符合达·芬奇《维特鲁威人》为代表的神圣几何比例,由此推断只有达·芬奇才能做出这样精确的作品。但神圣几何理论落实到绘画上,仅是一种几何比例形式,而再复杂的比例形式也是可以被学习模仿的。基金会的论证企图又一次没了下文。

  不难看出,整个《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的认证过程显得混乱而毫无章法,违背正常规范的艺术史论证程序。早在2011年,《Salvator Mundi》通已过学术程序被确认为达·芬奇真迹,正好可以此为标准范例来反照《艾尔沃斯蒙娜丽莎》的荒唐。  

 

  2011年被确认为达·芬奇真迹的油画《Salvator Mundi (救世主)》

  《Salvator Mundi》最先被当作送进修复工作室。在清洗修复过程中,修复师敏感的发现作品残留有上文所说的特殊罩色技法的痕迹,随即向熟识的艺术史家提出其为真迹的可能性。作品随后被送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伦敦国家画廊进行长时间的检测和研究,同时向世界各地权威学者发出邀请,对作品进行会诊。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风格研究、文献讨论和科技手段验证,鉴定团队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确认其为达·芬奇真迹。随后发表详尽的论证报告,并将其纳入2011年达·芬奇特展展示。

  而《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至今从未经过任何第三方学术机构的论证和研究,甚至没有机会在权威学者前露脸。上文提到的坎普和赛森就都没有看过实物。蒙娜丽莎基金会批评他们东西都没看到就乱下结论。坎普回应:“我每天接到无数电话,每一个打电话的人都激动地告诉我发现了一张达·芬奇。我只能挑选自己认为有价值、有必要的去看。这件作品根本没有必要看实物,太一目了然了。当然,如果基金会把东西送过来,我愿意看。但他们没有找过我。”

  到现在为止,尚未有知名艺术史家公开支持《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为真迹。就像一个世纪前初现人间时那样,《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至今仍然名不正、言不顺。也许它的真伪根本不重要。在一系列庞大的市场造势下,它早已和学术没有了关系。

  在亚洲的巡展上,主办方和蒙娜丽莎基金会借达·芬奇沧海遗珠的噱头赚足了眼球和门票。据说《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目前的主人是一位亚洲藏家。从2014年开始巡展以来,这张画去过香港,到过新加坡,现又来上海,却从未在欧美露面。一直为此画名誉奔走的蒙娜丽莎基金会虽然强调与此画没有直接利益关系,但其中的盘根错节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艾尔沃斯的蒙娜丽莎》就会带着她甜甜的微笑出现在某拍场上,等待下一个愿意为此“传奇”买单的人。

  本文原题为《早期“蒙娜丽莎”,惊喜还是谎言?》,作者:郑姝系独立艺术专栏作家,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艺术史系硕士,现任职于伦敦一拍卖行。

 

[责任编辑:郭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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