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陳玲再調查｜博文學院首任院長郝天魁：校名是陳玲算命算來的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開除患癌女教師）這件事對學生的影響，在這樣環境下培養學生，是對學生最大的傷害。”

　　84歲的郝天魁耳朵已經有些背了，但這位蘭州交通大學博文學院首任院長仍記掛著學生們。而談起和現任院長陳玲共事的兩年，他說仍歷歷在目。

　　在接受澎湃新聞獨家采訪時，郝天魁對陳玲文化程度不高、其親戚房姓副院長曾卷學費逃跑、陳玲拒發或遲發工資等問題，一一進行指證。

　　在女教師劉伶利8月14日因癌癥病逝后，媒體報道她患癌癥后被開除，博文學院和院長陳玲隨即成為輿論焦點。8月25日，陳玲接受澎湃新聞專訪，稱在媒體曝光前并不知道劉伶利患癌，學校決定皆為集體決定，自己并非網傳“一言堂”。她還出示北師大博士同等學力證書、北大國內訪問學者證書等，稱自己的學歷沒有問題。

　　8月26日，曾被蘭州交大派往博文學院擔任院長的郭同章、擔任重要管理職務的李凡（化名）和多名博文學院現任或離職員工相繼接受澎湃新聞專訪，對陳玲的多個觀點提出了質疑。

　　現在，博文學院首任院長也站了出來。

　　“她的房地產公司徒有其名，之前賣牛肉面”

　　郝天魁告訴澎湃新聞，2001年元月，他被陳玲特聘為博文學院第一任院長，“從向教育廳申報到聯合辦學，都是我在負責，要不然學校根本辦不成。”但當年年末，他就被陳玲以“年紀大，身體有病”為由，解除了院長職務。

　　對于陳玲在接受專訪中自稱為房地產公司總經理，稱“辦學其實就是做慈善，我如果做房地產，比這個賺得多了，博文學院一直都是在靠房地產公司補貼”的說法，郝天魁反駁說：“她雖然有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但沒做過什么，只是徒有其名，再之前她就是開飯館賣牛肉面的。”

　　此前，郭同章亦稱“聽說她以前開過牛肉面館，賣過牛肉面”。

　　《甘肅科技》2006年08期《育人為本特色辦校為培養社會有用人才而鞠躬盡瘁》一文中，稱陳玲曾在2002年前擔任過甘肅建坤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澎湃新聞查詢“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甘肅）”發現，甘肅建坤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經營范圍為房地產開發、商品房銷售；金屬材料（不含貴金屬），建筑材料、裝飾材料、化工產品（除國家規定專項產品）、機電產品（不含小轎車）的批發零售，公司自然人股東為陳玲和王吉祥（澎湃注：與蘭州交大博文學院現任黨委副書記、常務副院長同名，多人稱其為陳玲丈夫），顯示該公司經營范圍較廣，甚至涉及批發零售。

　　“她連高中都沒上過，當年不夠格當院長”

　　陳玲曾向澎湃新聞出示其獲得的北師大博士同等學力證書、北大國內訪問學者證書等，稱自己的學歷沒有問題。

　　但北師大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辦公室主任韓麗麗告訴澎湃新聞，從沒聽說過這個證書，不清楚學院是否有博士研究生同等學力證書，學院也沒有辦法進行核查。此前在8月24日，北京師范大學有關部門向澎湃新聞表示，該校從未錄取蘭州交大博文學院院長陳玲作為北師大博士研究生，也從未授予陳玲博士學位，更沒有查到她在北師大就讀全日制博士或在職博士的相關學習信息。

　　對此，郝天魁說：“她（陳玲）連高中、大學都沒有上過，就是想掙錢，當年自己不夠資格當院長，才報了我的名字。”

　　郭同章此前亦告訴澎湃新聞：“她（陳玲）沒有一個正規學校（的文憑），肯定不是本科大學（畢業）。文化程度要我看，連高中都不如。”

　　“陳玲監視我們，對我們的行為都要掌控”

　　作為一所工科為主的院校，博文學院為何會叫這個文科化明顯的校名？

　　郝天魁告訴澎湃新聞，博文學院的名字都不是陳玲起的，是她算命算來的。

　　此前在8月24日的專訪中，澎湃新聞曾問陳玲，“博文”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說：“博就是博大精深，文就是文化嘛。”

　　陳玲在此前的專訪中稱，前三任院長離職是嫌棄博文學院條件差，她是“趕鴨子上架當了院長。”

　　對此，郝天魁說，博文學院初期的管理人員、教師，大部分都是他動用關系找來的，但這一批“元老”并沒有得到陳玲的善待，“我們那個班子6個負責人，都是我一個個請來的，但陳玲監視我們，對我們的行為都要掌控。后來6個高級干部基本都辭職了。”

　　他說，在管理上，當年陳玲雖不是院長，卻作為投資人手握大權，“院長一點兒權利都沒有，干什么都要她同意，引進、開除一個老師都要經過她，就是用管理小企業的方式來管理學校——覺得人才有的是，我有錢，誰都能弄來。可是，辦學校又不是賣牛肉面。”

　　對于在他之后又有兩任院長的離職，郝天魁表示，都是因為受不了陳玲的專制，“完全無法溝通，我和郭同章他們才是志同道合。”

　　【對話郝天魁】

　　“陳玲說她的校名起得好，是在算命那里算的”

　　澎湃新聞：就博文學院開除患癌女教師一事，很多人質疑學院的管理有問題，請您談談博文學院的管理情況。

　　郝天魁：我是15天前從新聞上看到這個消息的。博文學院的事情問我就算問對了，我是博文學院辦學之初的負責人，也是第一任院長。

　　當時我女兒在陳玲手下當會計，談起父親是從事教育管理工作的。我開始在西北民族大學當干部，考上人大之后分到蘭州理工大學馬列部，干了25年副主任，后來在西北民大從事科學研究，辭掉了一些職務專心搞學術。

　　陳玲要申辦學校時，沒有人懂這些，她知道我熟悉，就請我幫忙，她負責建筑房產等硬件設施，我負責軟件，所有教學計劃、專業方向、學校培養目標都是我來負責。

　　一開始她的意思是辦醫學，我覺得醫學非常難辦，設備、教師都達不到（標準）。后來我們想做（蘭州）理工大的附屬院校，但沒有談成，然后就想到了鐵院（蘭州鐵道學院，系蘭州交通大學前身）。接著我就確定，我們要辦工科，就是土木建筑、計算機、機電這些。

　　陳玲雖然有個房地產開發公司，但沒做過什么項目，只是徒有其名，再之前她是開飯館賣牛肉面的。她也沒上過大學，高中都沒上過，就是想掙錢，不夠資格當院長，就報了我，所以文字的東西都是我在準備。

　　我在（西北）民大找了一位沒有正式退休、但年紀到了的老師，搞了機電系，一共15個（專業），原來還有環境專業。博文學院一開始的教師、管理人員，都是我一個個登門拜訪請回來的。

　　澎湃新聞：為什么確定要把博文學院辦成工科學院？

　　郝天魁：我當時選工科，就是考慮，考不了正式大學的孩子，讓他們學一點技術，蠻好的。這個方向現在看是完全正確的。甘肅省一些考不上一本二本的學生就來這了，都愿意學點技術。

　　我當時想起名叫“蘭州交通大學工程技術學院”，但陳玲不同意，她說她的名字起得好，是在算命那里算的。我就奇怪，你以工科為主，干啥叫“博文”？

　　澎湃新聞：蘭州交大為什么會選擇和陳玲合作辦學？

　　郝天魁：我拼命做工作嘛！一開始他們也猶豫，我跑了整整半年，幾十次。后來他們考慮大學有一個民辦院校還是比較好一些，當時社會有這種風氣。最后拍板的是時任校長任恩恩，他們覺得我都來好幾次了，那就蓋章吧。之后，他們就組織房屋建筑組和懂教學的人過去考察。

　　澎湃新聞：聽第三任院長郭同章說，在辦學初期，曾有一名房姓副院長卷款跑了，有這個情況嗎？

　　郝天魁：這個是有的，姓房的和院長丈夫（即陳玲的丈夫）有親戚關系，其實就是個社會混混，叫他去省里跑關系的。第二年在河南違規招生，就是他去的。當時他收了一筆錢，把學生招來了，但學校沒法給學生發畢業證書，他看事情弄大了，就拿這筆錢跑了。

　　“我們想辦學，她想掙錢，有矛盾”

　　澎湃新聞：據博文學院在職教職工說，以前博文學院門前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平安富貴、財源廣進”，一位副院長悄悄把石頭搬走，并為此和陳玲起了沖突。這個您清楚嗎？

　　郝天魁：這個石頭就是為了發財，為了賺錢，這就是他們的思想。被趕走的院長是倪副院長，我在時候她是教務處長。我們這個班子6個負責人都是我一個個請來的，陳玲監視我們，對我們的行為要掌控，對學生的管理方式也是兵營式的管理。她就是用管理小企業的辦法來管理學校。

　　澎湃新聞：第二任院長姜國棟決定離職的原因是什么？聽說是陳玲不放權？

　　郝天魁：對啊，他一氣之下就走了。遞辭職信時我也在場，陳玲一下沒有了“主持人”，就去找了郭同章，后來郭同章離開也是同一個道理。越認真的人越受不了她，因為手里一點兒權力都沒有，干什么都要她同意，引進、開除一個老師都要通過她。

　　所以我們跟陳玲弄不到一起。她不想給你權，也不明說，就給你臉色看，想把你氣走。就是這么個狀況，我們一路走過來真的很不容易。

　　談到陳玲，我覺得她這個人還是不錯的，首先她能認識到，想辦一個學校，這個客觀上肯定是對教育有益的。我從這一點上諒解她。能堅持下來，找到我們這些人，也挺不錯。

　　再有就是她當時搞建筑，一個錢沒有、一片土地沒有，怎么發展到現在這樣，很不簡單，咱就說良心話，她還算是個女強人。

　　但我真覺得，這個學校這么辦下去不行，能不能換一套班子，陳玲就做個董事長？找個真正懂教育的人去辦，對學校也好、對學生也好，都有益處。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開除患癌女教師）這件事對學生的影響，在這樣環境下培養學生，是對學生最大的傷害。

　　澎湃新聞：您說您知道陳玲一切底事、丑事？

　　郝天魁：我了解她的東西太多，所以她最后把我踢出來了。學校招來了學生就不需要我了，就讓我走了。他們兩三個人搞了一個文件，解除了我的職務，說我年紀大了，有病。

　　澎湃新聞：你跟教育廳反應過這些情況嗎？

　　郝天魁：反應過，但上面覺得算了。我覺得辦個學校也算是件好事，也就算了。后來聽說6個高級干部基本都辭職了，沒辦法，我們想辦學，她想掙錢，有矛盾。

　　而且陳玲覺得我們是她雇來干活的，都是受她指揮，還跟以前開牛肉面的管理一樣，可以隨便讓你來、讓你走，因為我出錢，供你生活。你說這是不是很大的問題？

　　“她其實不壞，就是想掙錢發財”

　　澎湃新聞：您是什么時候離開博文學院的？

　　郝天魁：過了年，開學的時候（2003年初），整一年沒拿工資，談了很多次，她就是不給。

　　2003年是8月才開始發工資，前面請的人也都沒工資，最后給了我一個顧問的頭銜，但也沒有工資。那一年總共只發了七八個月的工資，還是在學生有了之后，在大家強烈要求下才發的。

　　我做顧問時，說一個月有1500到2000塊錢，最早是她把我叫過來的，親自承諾說要給我養老送終、買房子。實際上就是騙人，陳玲看過很多關于我申請報酬的意見，但都不予理睬，錢也不給，就叫你給她干，等事情干好了，一下就把你踢掉了。

　　當時我也不太在意這個嘛，就是想把事情辦成，當初如果不是我幫助她掛靠鐵院，學校根本辦不成，教育廳也不會批。

　　澎湃新聞：您覺得陳玲辦校的初衷是什么？

　　郝天魁：就是掙大錢啊。因為她沒有能力建造房屋，沒有錢也沒有隊伍，我當時跟鐵院談也是以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名義談的。她就借錢、走后門、貸款，還不止一次兩次，大部分貸款報告都是我寫的。當時我就是想辦學，而且我也有這個能力。

　　蓋主教學樓時陳玲也有拖欠工人工資的情況，工人還去省上告狀，職工也告過她，給她干活不給錢。當時很多人找她要揍她，她沒辦法，跟她老公跑到學校23層樓上給我打電話，讓我給他們弄點兒吃的，我就買了兩斤包子送過去。

　　她就是想掙錢，誰也不顧，比如有些人很好，就因為不尊重她，她辭掉了，還不給工資，這個不行。她就覺得人才有的是，我有錢，誰都能弄來，可是長遠來說，這個肯定不行，辦學校又不是賣牛肉面。

　　其實她也不是多壞，就是一直想發財，想掙錢，這個想法我們都理解，但是她堅定不移到有點鬼迷心竅了。拉關系、走后門，干啥都行。她不會講話不會寫標語，新年的時候，祝我們大家萬壽無疆。

　　后來她排擠我，是因為我沒有對她言聽計從。她就是想讓我絕對服從她，她就覺得我是她雇來的，完全站在她一邊，但我跟她談不到一起，我跟郭同章他們才是志同道合。

　　陳玲再調查｜博文學院首任院長回憶錄：她想發財，我不做奴隸

　　郝天魁回憶錄封面攝于郝天魁家中。 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圖

　　“蘭州交通大學博文學院患癌女教師被辭退”事件的官方調查結果尚無結論，8月29日，博文學院首任院長郝天魁在家里向澎湃新聞出示自己退休后撰寫的回憶錄《我的人生一路歌》，其中的《辦大學》一篇，詳細記載了博文學院辦學之初的情況。

　　郝天魁說，這本回憶錄并未準備出版發售，只是他對自己人生的總結，里面每一章內容都有詳細的日期記載，比如《辦大學》這一篇，甚至精確到哪一天領導視察、隨行攝影人員是誰。

　　這本回憶錄里的多處記載，與博文學院現任院長陳玲8月25日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的所言相互矛盾。誰是誰非，亟待蘭州交大派出的調查組盡快公布調查結果。

　　博文學院創辦往事

　　郝天魁在回憶錄里寫道：“2001年1月，陳玲聘請郝天魁來負責辦學一事，以陳玲為董事長的建坤房地產公司的名義，來申報學校，學校名為博文學院，院長郝天魁。同月20日，郝天魁給甘肅省時任省長、蘭州市市長寫報告，申請政府支持和貸款。”

　　但今年8月25日陳玲帶著30多名下屬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談及辦學初期，只字未提貸款，只說是因為自己手中做房地產有結余，才考慮辦學“做慈善”。她還強調，這么多年，辦學的資金一直是房地產在補貼，“政府沒有給過我們一分錢。”

　　此外，陳玲當時還說，“我們2000年就可以開始征地建校區了”，并強調是在校區建好、設備齊全的情況下，才開始和其他大學商討聯合辦學。

　　郝天魁回憶錄對這一情況的記載，也與陳玲的說法有出入：“（2001年）1月份開始申報辦學，但3月25日，博文學院才開始進行校區的征地談判，4月6日正式施工。”

　　郝天魁說，2001年4月，他和陳玲才開始建校區，同時與各大學校協商聯合辦學。但協商近半年，卻屢受阻礙，郝天魁在回憶錄里寫道：“10月20日，工大否決聯合辦學意見。22日，去蘭大談判受阻。10月23日，郝天魁前往蘭州鐵道學院（蘭州交通大學前稱）再次商量聯合辦學，仍沒有得到確切的回應，直至次年1月8日，（蘭州）交大才同意聯合辦學的協議。”

　　郝天魁回憶錄內容復印。 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圖

　　陳玲在專訪中告訴澎湃新聞，博文學院在商量聯合辦學時，蘭州大學、蘭州理工大學等學校都爭著合作，“后來因蘭州交大校長比較有魄力，速度快，才取得了合作機會。”

　　郝天魁回憶錄里記錄：“3月18日，去蘭大求賢聘請教師，拜賀恒信，拜王桂忠。19日，去工大見候萬秋，邀請來院工作。4月份，郝天魁再次前往鐵道、蘭大、工大尋覓人才，22日，介紹了鐵道學院倪俠漁任教務處長，王步云任土木建筑系主任。”

　　正如郝天魁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所說，回憶錄顯示，博文學院建院初期的骨干、教師，幾乎都是他一個個請過來的。

　　據回憶錄記載，隨著人員的逐步到位，2002年6月9日，博文學院正式得到教育廳批準辦學，次日，郝天魁等人就開始向鐵道學院上報招生計劃：10個專業700人。8月底，博文學院正式啟動了招生動員大會，但首屆的招生情況并不理想，“13日，報到情況不好，立即決定在甘報發學院院長答考生問廣告。16日，又去招生”，直至10月8日，博文學院才正式開課。

　　“一場滑稽的鬧劇”

　　招來學生后，郝天魁準備雄心勃勃辦好學校，卻沒想到，在次年1月16日，他接到了陳玲的解聘通知。

　　對此，郝天魁極其憤怒，他在回憶錄里控訴：“陳玲突然決定解聘我院長的職務，她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根本的原因是我知道她的一切底事丑事，我想辦學，她文盲加欺騙，不懂大學的A、B、C，還想搶權、立即掙大錢發財，我不做她的奴隸，我一定要走。”

　　在郝天魁離開后，曾被他邀請過來工作的領導班子，幾乎盡數辭職。“閆思圣原教育廳長，姜院長（交大）、郭院長（交大）、師專原黨委書記、侯萬秋（工大成教院長），還有一批領導如教務處長倪俠漁和部分骨干教師幾乎集體辭職退出。”回憶錄里記錄道。

　　但對建校初期領導層的離職，陳玲在接受專訪時，曾解釋為：“一開始交大派過來的院長都覺得學校情況太惡劣，不愿意待，而本科畢業的老師都看不上我們學校。”她自稱是在“趕鴨子上架”的情況下當了院長。

　　短短兩年的辦學經歷讓郝天魁變得心灰意冷，他說原本想努力工作，辦起一所好大學，卻在招來第一批學生后被辭退了。

　　在回憶錄的最后，他寫道：“一場滑稽的鬧劇，一段人生的插曲，讓它隨著時光的流失而消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