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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迪倫獲諾獎是個信號:文學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2016-11-07
来源:澎湃新聞網

  迪倫獲獎了,莎士比亞又被牽連進來。據說有大文化人稱鮑勃·迪倫是類似莎士比亞的天才,我還沒有細細考證,不過應該很有可能,正如也有很多人說說唱樂創作者Eminem有著莎士比亞的語言天分。這都是比較隨意的不精確類比,不過若論文化影響和地位,這個類比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莎士比亞創造了一個新世界,一群新類型人物和一批新語匯,這是布魯姆的意見,足以解釋莎士比亞的偉大。文學曾經肩負著創世的功能,莎士比亞自然有異乎常人之處,但也有幸生于一個戲劇舞臺擁有無可比擬文化地位的時期(正是因為其影響力巨大,才時時面臨被新教徒關閉的可能)。創造新人的任務后來被分散到非想象類寫作,又最終歸于社會運動和非閱讀媒體。薩特說后殖民理論和革命是在創造新人,現在我們認為機器人和人工智能是在創造新人。

  我們今天創造新人的手段異常豐富,文學想象似乎不再有獨特的力量,它必須和一切造人塑人的方式進行無比激烈的競爭,但是它比不上通俗音樂,比不上電視劇,比不上大型虛擬現實游戲,也比不上再造現實的游樂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許今天的莎士比亞就是迪倫這樣的藝術家。

  閱讀勃興于印刷文化崛起之時,在西歐是18世紀,在中國或許是晚明,這是一場人類認知和情感的革命,使人們開始學會與書本中的想象世界建立親密自由的關系。可是到了今天,伏案閱讀似乎已經淪為一種保守和懦弱。知識跟隨電波磁波無線信號從天上地下海里滾滾涌來,沒有好的裝備和異常柔韌的頭腦,是接收不到的。有頭腦都不夠,要改裝成科技腦才行。

  所以,迪倫的獲獎是一個信號,一直處于危機中的文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最大危機,以閱讀為傳播方式的文學受到了文學人自己的唾棄和嫌惡,而以視聽媒體為依托的文字拔得了頭籌。

  我不太想談論迪倫歌詞的“文學”價值,在這一點上并沒有太多展開的空間。民謠一直以來都是文學的一部分,不過所謂經典文學大都經過文人的改造,必然以與普通語言不一樣作為自己的存在依據。經典文學一直就是借鑒了通俗藝術形式的天才創造,但這并不等同于天才的通俗藝術,兩者之間有著微妙但明顯的差別。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只是將這種斷裂推向極致而已,雖然這些文學流派與二十世紀文化自身所帶的荒誕一脈相承的,在表達方式上卻有意識地自絕于大眾。

  所以迪倫得獎的最大意義或許不是在于對其歌詞“文學性”的賞析,而在于加深我們對于文學所面臨危機的思索。在過去的幾波危機中,文學采取的是轉戰他方的手法:照相出來了,文學便不再簡單寫實;大眾文化強勢登場,文學便不再以娛樂為己任。今天我們或許也不得不倡導的同樣的策略,當然在表述上可以更強悍一點:正是因為視聽文化泛濫,文學便更要堅守其通過閱讀來開拓想象的陣地。

  想象力是人之為人的樂趣,自由的想象力很容易在虛擬現實中喪失。所有試圖想象過奧菲利亞的長相、艾爾辛諾城堡的樣貌,和哈姆萊特推開奧菲利亞那一刻心理的讀者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都可以理解想象力的艱難和快樂(即使你看的是舞臺表演,戲劇和電視劇還是不一樣的,表演的象征性強,程式化程度高,意義的模糊性要大大增加)。把這一切都作為精確的影像呈現給你看,你不一定會快樂,很可能減少了快樂,開始想念原著。而最快樂的一定是想象力觸碰到自己極限的那一刻,讀《洛麗塔》的時候,你一定對主人公H.H感到不解,因為他裹挾在夢幻語言中向你襲來的惡與善意而萬分迷惑。而這種不解正是極樂,正是毛骨悚然的美。

  如果有《西部世界》中描繪的成年游樂園,我相信很多人是不會去的,因為與按照你設想定制的人在一起親熱有意思嗎?就像你自己撓自己的癢有意思嗎, 會笑嗎?突如其來的神奇遭遇是一切幸福的源泉。沒有了崇高、未知和迷惑的世界一定很令人絕望,沒有了蘊含迷惑的想象,文化一定是灰暗的,而文學始終為你開著一道想象的門,留下了不確定和不解的可能,留下了無窮的期待。熱愛文學的人一定相信奇跡,一定在灰暗的時候相信靈魂不滅,在書本里尋找與知己靈魂的相遇,直到這種想象的相遇與現實的偶發詭異性交織在一起。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人生。

  所以迪倫獲獎,是一個重大的危機信號,但文學不會死,因為人們追求妙不可言人生的愿望不會死。

  這里還沒有談六十年代的那檔子事,這個說來話更長,我先避一避吧。

  另外,我其實喜歡迪倫的歌詞和音樂,就像我喜歡很多其它最優秀的歌詞和音樂一樣。就以他的一句歌詞結尾吧:“我不盼著你和我有相似的感受/ 看見相似的東西,或是成為相似的人/ 所有我真正想做的/ 只是,寶貝,和你成為朋友。”我的想象力不會被用來限定和禁錮你,我希望能成為你的朋友。我也會繼續熱愛文學。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美國西北大學博士,本文原發表于微信公眾號復旦外語,由作者授權澎湃新聞使用。)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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