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就开始当书商,现在是七十一岁!”说这话的人,是我6月16日在香港要拜见采访的人物。我的老乡。
这是我2011年2月给他拍的照。
这是这趟拍的。
好可怕,六年四个月,就这么chua地过去。人生有几多六年四个月?!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类似的姿势。
画中人,苏赓哲博士,祖籍南安官桥,香港著名的二手书书商,专栏作家。
而我喜欢称之为“书人”,因为苏博士爱读书,爱藏书,爱买书,爱卖书,也爱拍书,现在又爱出书,帮自己出,也帮别人出。“我七岁就从新华书店买小人书,来卖给小伙伴。那时可能是全世界最年轻的书商。”他的新亚书院,以前只是藏书买卖书,现在做的是更大的局。
旺角,拜访“二楼书店”——新亚书院
台风过后,6月16日这一天,香港继续没完没了下着雨。空气潮湿。走起路来,湿滑湿滑的。让人心烦。即使在街上遇到与自己的名字相仿的“卓悦”,也悦不起来。
这一天,我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走进摩肩擦踵的香港旺角西洋菜南街,来到位于繁华地带的好望角大厦,准备上十六楼。
这座大厦,其貌不扬。但来到电梯口,你便能领教到与深圳不一样的香港秩序和香港服务:上电梯的人拍照队,电梯口立着三位老先生,他们是大厦的管理员。他们引导着排队上楼的人依序进入两个垂直客梯和一个垂直货梯。一个拉车送货的快递员,不排队站在货梯前,准备进入,但被阻止。
我打算上去采访苏博士。上次采访,记得是在四年前,后来查查才发觉已是六年多前,我当时客串摄影记者。这次,拍视频。
进入书店,望着坐在工作台边的苏博士的母亲,连喊“阿嬷”,但她或许耳背,没怎么听到我的喊声,等我走近,她才发现我的到来,微笑缓缓绽放。书店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对我说,苏先生夜晚写东西,起得迟,要下午四五点才来书店。
当时才两点许,阿嬷拨着儿子的电话,然后让我与苏先生接通。我们约定四点半见。
我在店里瞄了一会儿的书。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买了七八本书,走到阿嬷的工作台埋单。阿嬷,是这家店的总掌柜,店有多长,她有多久的工龄。至今九旬的她,仍是这家二手书店的定价员、电话接线员、收银员。店里还有苏博士的表妹以及一位做兼职的老乡帮忙。
我自从认识了苏博士,来这个书店不下三十次。我家里书柜了有不少书,是蚂蚁搬家从这儿“搬”来了。所有的体验已不再fresh。援引一位中山书虫的体验:
『从16楼的电梯口出来,跨入一条狭长的过道,新亚书店就在左手边的第一间,是一间几十平方米的小屋,除了天花板没有放书外,墙壁与地面均被书籍堆压得水泄难通,一条仅一人身宽的狭窄书径仿佛不情不愿地从中隔挤而出。店内书种颇杂,以文史哲为主,大部分都是大陆书籍。置身其间,是极易令人忘却时间与空间的。最后挑得十几本去柜台买单,店员正埋首在一本书上套塑料袋,瞟了一眼封皮,竟是1979年台版西西的《我城》,如今早已绝版。店员平静告知此书昂贵,是用作拍卖的。
原来新亚书店除了贩卖旧书,每年还主办几次珍品书籍的拍卖会,据说这是如今旧书店的新生存之道。似乎是有意补偿我内心的遗憾,出门准备下楼,意外发现走廊深处还有新亚书店的另一间书屋,扫视了一下,也大都是大陆书籍,但书源较之前屋子里的好,像是精挑细选后的一些版本。最后共淘得五十本: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舍,八十年代的罗曼·罗兰,九十年代的《汪曾祺全集》与《张爱玲全集》,还有令人惊喜加讶异的梅·萨藤的《过去的痛》,这本书如今在大陆一书难求(孔夫子旧书网上此书被炒得昂贵),在此处却被随意搁置在旧书堆里,只要港币五块。』
上述的“店员”,其实就是我喊的“阿嬷”。我一直纳闷一个问题:阿嬷年纪这么大,面对那么多二手书,不少是非常专业的,定价能准确吗?——这个问题,我当然不能当面问这位九旬的“店员”。
不到四点,我在西洋菜街南转悠了一阵后,上了十六楼。不到四点半,苏赓哲来了,多年不见他依然是红光满面。于是,我大张旗鼓地夸了他一顿,就当是见面礼了。他把我带到另一间书屋。“你没来过吗?”他特别问了一句。
我们立即投入采访,他坐在新地方,接受我的问话。我们用普通话、闽南话,还有广东话。
苏博士说,旺角这个地方,卖电器卖化妆品,同时也是香港“二楼书店”的集中地。“我们虽然在十六楼,但在电梯里,你也就按一下按键,跟‘二楼’没什么分别。”我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自觉想起位于大厦九楼的茶世家。
这是我2011年2月拍的照片,当时苏博士与母亲、朋友,讨论着书店拍卖的事。
阿嬷为什么那么老,对书的感觉还那么敏锐?
对此,苏博士高度评价自己的母亲:她是读私塾的,从小喜欢书。苏博士书,她最喜欢的书,是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他跟妈妈一样,开二手书店是为了更方便更自由地读书。糊口当然也是一种理由。
掐指,我与苏先生已有四五年未谋面了,这期间传播渠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阅读方式也日新月异。但新亚书店不但没有萎缩,反而在坚守自己的物业的基础上,租了个地方进行扩张。
我纳闷:那么庞大的实体店,你没有压力吗?
苏博士慢条斯理,回答我的问题:这几年我们的二手书店平稳地发展。现在在乎的是货源,而不是销路。我们寻找二手书的来源,不可能挨家挨户去问人家有没有书卖,只能靠固有供应商送上门。六年前,我与晶报的同事庄向阳来采访。苏博士说,以前常常光顾收买佬、废纸铺,整批整批地买下旧书报,再回到店里逐本挑选。同行之间的炒卖也是重要的进书渠道,此外,苏先生还不时到内地、台湾、东京、澳门等地淘书,近年来,回流书籍也成了旧书来源。
来买书的,多数是为了藏的。如果他们只是为了读的,那么我要等他读完书,再来买,要等多长时间……
六年前,旺角周边大大小小的书店有三百多家,随着电器店、药行的扩张,现在只剩一两百家。而在坚持着买旧籍古书的,只剩一两家。苏先生坚持认为,要看这个城市有没有文化,要看二手书店有多少,而不是新书店有多少。
苏博士勤耕不辍,每天坚持给明报写专栏文章。“每天在书堆里,读那么多书,要把别人的智慧,转化成自己的体会,自己的思想。”一个老顾客走进来,说有段时间没读苏博士的文章了。我顺便问:博士你开个公众号,把专栏文章发上去,让天涯若比邻,人人都可以分享你的思想。顾客说:博士那些文章,都是限制级的。我说不会啊,我刚刚看到他的一本杂记集,尺度还OK啊。对方呵呵两句,我们把话题休止了。
福建人移民香港者众多,但很多人的地位,只比在家乡农村时好了一点。苏博士认为,他与母亲命运的改变,动力来自读书。
母子或母女在香港相依为命,是很多福建家庭的模式。早年,闽南男人在老家结了婚,漂洋过海下南洋,后又娶了南洋妹,另立家庭。在老家的母女、母子借投奔亲人的名义,路过港澳,在此留下。七十年前的香港政策,只要你踏足新界外的香港土地,就能获得居港权。
苏赓哲博士在家乡的官桥,读完五年级,以同样的渠道,到了澳门,然后转渡香港,从此在此开始了新生活。在家乡年年考第一的他,到了香港也借助读书的力量最终进入了珠海学院(CHU HAI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创建于1947年),后来修成博士,留校任过教。
读书,是在别人的视野上,加宽加高。苏博士表达这样的思想。
对于每个游子来说,家乡永远存着美好的记忆。但对于苏赓哲博士来说,这是例外。他1955年九岁时离开官桥,到了2015年才回了故乡。
孩童时代,他把从新华书店买来的连环画(小人书),一箱箱堆积起来,租给其他小朋友和童心未眠的大人。六七岁就开始赚钱,那是他做书商筑梦的地方,却也是做噩梦的地方。
“我把考了全班第一的成绩单给她看,脸上却被啪地一下落了一巴掌!”苏博士说,这段记忆从孩提时就给他种下阴影,至今无法摆脱。这个她,就是生自己的母亲,到香港后一直与他相依为命的人,跟他一直撑起“新雅书店”的女掌柜。
“我小时候也被母亲打得半死啊!”我说着,然后试图在手里找个伤疤,但没找到。
“那不一样,你可能是因为淘气、不听话!我是乖乖的,总挨不明火。”苏赓哲不止一次这样为自己鸣不平,这是第N次。
虽说是“不明火”,但长大后的苏赓哲认为,这其实是“明火”。到了菲律宾的父亲,在婚姻上背叛了母亲,所以她把气撒在“苏家人”的身上。“母亲回去的时候,到了娘家,看着自己在内坑娘家的祖厝塌了,伤心地流着泪。”……
不愉快故事,是从首次回故乡的话题引发的,看到苏博士眼眶湿润了,我觉得有必要终止话题。立即执行!
苏博士与妈妈,一个七十一,一个九十一。有人说,老年是童年的重复,我深信不疑。有人又说,在妈妈面前,孩子永远长不大。我更深信不疑。
母亲当年的所痛所楚、所作所为,也许是一直在当孩子的“小苏”,所无法体会的。爱被夺了,比命被夺了更痛。也许是这样。
外界评价这对母子:他们是两卷珍本旧籍——
一本是老式线装,一本是旧式平装。
走的时候,我特别把阿嬷和苏博士拢在一起,拍了张亲密照。我很羡慕,很嫉妒,至少他与母亲维持了71年厮守一起不分开关系。而我,与母亲关系只维持不到半世纪,其中厮守一起的日子不到一半。
想读书,书绕膝。你很富足。子欲养,亲仍在。你好幸福。——想对苏赓哲博士这么说。但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