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個洞穴,充滿幻象。只有走出洞穴的哲人才洞悉生活的真相。出於對我們的愛,哲人不僅自己認清了真相,還要回到洞穴帶著我們一起往外走,即便這意味著要受我們的迫害。這是柏拉圖說過的一則寓言,激勵了許多人。
在《十三邀》以及所有作品裏,許知遠都在努力扮演走出洞穴的哲人。只是換了個稱呼,叫“知識分子”。
哲人十分痛苦,不是因為不能言,而是因為無人信。在哲人的目光裏,這個世界非常庸俗,沒有活力,不嚴肅、不真誠、不正經。哲人對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有著痛徹心扉的憐憫。但這並不妨礙哲人愛我們,因為哲人把我們都想象成有可能走出洞穴的潛在哲人。所以哲人在洞穴裏努力啟蒙、奮勇領路,直到遇見馬東。馬東不僅不肯走出洞穴,而且挑明自己的主見:洞穴裏挺好。沒有比這更令哲人痛苦的了!
《十三邀》第二季第一期采訪馬東截圖
哲人當然很真誠。在他的眼裏,我們的生活有問題。它沒有意義,是一種幻象,每一個人都應該努力從中逃脫。哲人也相信,只要我們和他一樣真誠,就也能發現問題、揭穿幻象。但哲人是怎么發現問題的呢?“每當在理解中國現實遭遇時,我就求助於一位或是很多位思想家”。比如奧登、卡萊爾、阿諾德。哦!原來,哲人求助的是那些時髦洋氣、“生活在別處”的哲人。靠著從他們那裏進口些概念,哲人勉強填補了自己知性的空白。可是,當哲人忙於真誠地進口概念時,洞穴裏,你、我、馬東卻真誠地生活在此地和當下。並且恰恰因為對此地和當下的真誠,洞穴裏的我們,才理解自己的生活故事、塑造自己的生活意義。生活以及它的意義,對我們來說,是“活”出來的、而不是進口概念所賜予的。
很久以來,許多自詡的哲人,的確都真誠努力擺脫洞穴,他們的姿態通常以洋氣的概念為支撐,因而對急於奠基自己精神世界的年輕人很有吸引力。然而,姿態背後,卻藏匿著某種危險。畢竟,當哲人試圖依賴概念進口來走出洞穴時,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引導我們進入另一個洞穴。如果說舊洞穴裏所充斥的世代生活的人畢竟還擁有生活,那么,新洞穴則因為徹底的概念化而注定淪為一種虛構。
所以,當哲人擺出一種姿態並因此吸引受眾時,這種姿態背後隱藏的其實是一種破壞性徒勞:它逼迫我們抽身於此地和當下的生活,站到想象的外部,來審視和批判(重點是批判)生活本身。遺憾的是,那個想象的外部,其實是無垠的虛空。任何概念都填補不了這種虛空,更不要說那些進口概念。如果我們真的跟著哲人走,那么,我們也就摧毀了我們所熟知的生活。大概,這也恰好解釋了為什么《十三邀》裏的提問者僅有的對話姿態,就只是諷刺和揭露吧?
其實,知性的生活本身並不必然高貴,它同樣可能充滿傲慢與偏見。在柏拉圖眼裏,生活是一團亂麻,充滿汙穢與雜質,只有在流變中把握不變本質的哲人才能洞察生活的真相。這就是哲學的傲慢與偏見。過去、現在和將來,這種傲慢與偏見,都不斷使智識上自負的人,敢於相信自己擁有免於幻象的特權;使他們意氣風發地感到,自己擔負著拯救他人於沉淪的使命。不幸在於,當他們感到這一切的時候,這種感覺本身就是一個幻象。
總有一些人,靠著進口的概念,躍躍欲試要站到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其實也是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來審視以至批判此地和當下的生活。下一次,如果我們遇上他們,不要被那些概念嚇到。讓我們首先問他們一個問題:如果生活是一個故事,你究竟是願意走進我的故事與我一起去感受呢,還是打算隨便臆想出故事的主題然後大肆批判?如果是後者,那么真的很抱歉,我不打算讓一個不依靠概念進口就連生活本身都理解不了的人,去告訴我該怎么生活。
畢竟,我們首先是一個“生活者”。
(本文作者系中山大學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