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昆将东方文化元素融入了科幻想象中,在十分精致的构思和故事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科幻创意令人震撼的不少,但有诗意让人回味的不多,这是刘宇昆的珍贵之处。
——刘慈欣
第八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将于下周末在京举办。作为华语世界科幻文学的最高奖项及国际性的华语科幻文学专业奖项,星云奖是我们望向科幻世界的一个窗口。经常现身于星云奖的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在国内的知名度也许不如大刘(刘慈欣),其实他斩获雨果奖早在大刘之前,而《三体》等一众优秀中国科幻小说亦是由他译介到西方。
《奇点遗民》是刘宇昆最新的短篇小说集,集纳了他的最新力作和经典之作,共22篇。“奇点时代”来临,身处一个虚拟数据控制一切的时代,我们平凡的生活将以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很多人认为小说无用,既不能像科技论文一样传达有用信息,又不能像调查报告一样为我们讲述世界上的趣事。可我认为这种观点过于狭隘。小说可能不适合表达事实信息或者表明观点立场,但它的长处在于带给读者情感体验,藉此让他们思考一个问题,即如何接受动摇他们心底初衷的现实。毕竟,人类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了解关于世界的真相,还在于融入世界的感情经历。
我认为科幻小说是关于现代社会的典型文学类型。我们前所未有地生活在一个科幻的世界里,随着人工智能、大数据、基因工程以及社会工程新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之为人和道德标准的传统定义受到挑战并遭到抛弃。虽然科幻文学不是预测未来的上佳方法——我甚至从不知道哪部科幻作品完全正确地预测了未来——但是通过巨大变革的隐喻,它很好地探讨了我们应该如何自省。
中信出版社推出了我的短篇小说集《奇点遗民》,我的科幻审美从中可见一斑。这部选集收录了一些获奖作品和我个人的最爱。大家讨论这部选集的作品时,会提到它们曾获得雨果奖、星云奖和其他各国奖项,可我认为关于书中的故事,至关重要的不是那些奖项,而是它们体现出了我的科幻创作审美,即着眼于在科幻宇宙中生活和思考所产生的情感体验,在同样的宇宙里非理性被理性取代,对进步的追求逐渐削弱人类主观主义的霸权。我猜即使奇点来临,现在活着的这代人大部分也都无法成功转变为新世界的硅基生命。我在小说里努力展现这种转变过程中的情感维度,既不为颂扬也不为哀悼。
《科幻作品》作者、英国利物浦大学教授戴维·锡德曾说,“科幻小说立足于作者的当下,这就是说任何历史时刻都包含了时代自身的期望和该时代的人所感知到的趋势,科幻中表现的未来一定会体现该时代自身的想象维度。”
时至今日,我发表的短篇小说已经超过130篇,从中挑选作品形成一部选集,从来都是一种有趣的经历:作品之间相互关联,把我在不同阶段着迷和关心的问题定格其中,像连续地层中的化石,横跨久远世代相互交流。
写作《生活的负担》时,我正担任商务律师,为一个特别复杂的税务案例提供咨询服务;而《爱的算法》是我担任大学助教后,打算编写自动回复学生邮件问题的程序时构思出来的;硅谷对于“大数据”和“量化自我”有种高高在上的信任,我跟朋友争论了一番之后,便有了《完美匹配》;而《真正的艺术家》是专门应《麻省理工评论》邀请所创作的,当时我还没学会在给定的字数内讲一个故事……
从作者的角度来看,每一篇作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种内在,赋予表象不同层次的含义。大多数作品背后的故事,不管是好还是坏,读者是无法知晓的。
可是读者们也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所不知的故事。讲故事是一种合作的艺术,读者必须根据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来阅读书中字句、赋予人物生命、给予行为意义。我们阅读一个故事的时间、地点、动机和方式决定了我们的反应。同一个故事,你或许被迫从中学课本中阅读,或许在疲于应付了一天的办公室政治之后,从地铁的一本杂志上读到,这两者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按照特定的文学传统为一批读者所写的故事,在另一批出发点不同的读者眼中也是大相径庭的。你阅读的每一个故事前都摆着你自己的人生经历,那些经历为每一个场景上色,为每一段对话添彩。
当作品通过翻译呈现出来,除了作者的故事、读者的故事和内容本身,还叠加了另一个层次:演绎。翻译是一种表演艺术,译者的再想象和再创作从本质上来讲,产生了新的内容——没错,一种从原文出发但准备驶向新疆域的文本,一种继承我原文基因但混合了译者经历和翻译时机的内容。
奇妙的是,一个故事在我意识容器的深处发芽,像杰克的豆茎一样,透过翻译的纯净天空蔓延生长,穿越你们忙碌生活和个人经历的迷雾,与我们在现代生活中如魔法水晶一般奇妙的共同体验发生共鸣,最终附着在你意识的巨人城堡之上。我写的故事跟你读的故事一样吗?不,当然不是。它们的区别就像撒到地上的平凡豆子和耸入天空的藤蔓尽头。可是在想象和共情的滋养下,藤蔓天梯连接了你我,我们共同讲述一个故事。
跟所有人一样,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不再纠结于彻底失去的一切,寻找任何可能的新型生态环境,在其中打造未来世界的新生活。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这段旅途中我并不孤独,我们会勇敢而又谨慎地共同探索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