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下午香港作家、出版人刘以鬯在香港逝世,享年100岁。
刘以鬯,原名刘同绎,1918年12月7日生于上海,1936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著有《酒徒》《对倒》《寺内》《打错了》《岛与半岛》《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模型·邮票·陶瓷》等作品。其中《酒徒》被誉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对倒》曾启发导演王家卫拍出电影《花样年华》《2046》。2010年刘以鬯获颁成为香港书展首届“年度作家”,2014年获香港艺术发展终身成就奖。
刘以鬯部分作品
1980年《花城》曾推介刊载刘以鬯短篇小说《除夕》(全文附后)。
许子东谈刘以鬯对香港文学的三个贡献
第一个,他是五四中国现代文学跟香港文学的桥梁。他在上海开始文学创作,也认识很多五四作家,有的人还住在他家里。但他又是非常早来到香港。香港所谓的新文学,是从他这一辈人开始有了成绩,所以他来了以后,就变成了公认的代表人物。所以客观上说,刘以鬯是五四跟香港文学的衔接和过渡。
第二个,他的创作一开始就是意识流的、现代主义的,他决定了后来现代主义成为香港文学的主流,这个和内地很不一样。现代主义在香港开始得最早,他的《酒徒》创作于1960年代初。台湾那边白先勇他们要晚一些,中国大陆的现代主义创作要到1980年代寻根文学才开始。所以两岸三地,刘以鬯是现代主义创作最早的作家。
第三个,他在香港主编了一些报纸副刊。像《快报》的文艺副刊《浅水湾》,培养了一批香港年轻的作者,包括西西、也斯等人,后来这些人成了所谓的香港文学本土派的中坚力量。本土派作家都是在刘以鬯的扶持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大家为什么说刘以鬯是香港纯文学界的大佬,就是这个道理。
▲刘以鬯获香港艺术艺术发展局颁发终身成就奖,表彰他对香港文学艺术发展的重大贡献。
柳苏:刘以鬯与香港文学(节选)全文刊载于《读书》 (1988)
刘以鬯自称是个“写稿匠”,又自称是个“流行小说作家”。为了取得稿酬,维持生活,他写了大量流行小说给报纸副刊连载,只有极少数后来才出版成书。连载小说一般都是长篇,刘以鬯在出书时不惜大刀阔斧,把它们改写为中篇甚至短篇,大量文字被精简掉,更多的是被他称为“垃圾”而整个地丢掉。不像另一些作者,写一部出一本,每写必书,从不割爱。刘以鬯真是舍得自我割弃的。如中篇小说《对倒》,短篇小说《珍品》,都是由长篇连载改成中、短篇的。他自称的“流行小说”的“流行性”有一定的限度,不全是“行货”,删节改写以后,文艺性就突出了。他认为写作是一种“娱乐”。这“娱乐”可以一分为二:一是“娱乐他人”,像那些“行货”;一是“娱乐自己”,就是那些可以成书的真正文艺作品。
虽然也写文学评论和研究文章,他主要写作的是小说。在小说的写作上,他主张“探求内在的真实”,也就是“捕捉物象的内心”,不要过时了的写实主义。他还主张创新,不断的创新,不要墨守传统的写法。这也是他的作品突出的特色。
他是最早采用意识流手法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酒徒》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大体写作于一九六二年)。内地也有用意识流写小说的了,但比起《酒徒》来,迟了二十年!《酒徒》可以说是首开风气之作。香港有人说,《酒徒》另有值得注视的地方,意识流不过其次而已,这恐怕是没有从港、台以至大陆,全面地观察文艺发展的形势。尽管作者借小说主角的口发表了对一般文艺问题和香港文学现状比较深刻的看法,也比较生动地揭露了香港社会某些角落的阴暗面,但正像有人指出,幅射面是不够广的,发掘度也是不够深的,不如意识流的运用那么显得突出。
展望未来,他认为,今后的文艺工作者应该:首先,要用新技巧来表现现代社会的错综复杂;其次,有系统地译介近代域外优秀作品;第三,探求内在真实,描绘“自我”与客观世界的斗争;第四,鼓励独创的、摒弃传统文体和规则的新锐作品;第五,吸收传统精髓,然后跳出传统;第六,取人之长,消化域外文学果实,建立合乎现代要求,保持民族气派的新文学。
花 城 首 发
短篇小说 除夕
作者 刘以鬯
刊载于《花城》1980年12月(丛刊第七本)
云很低,像肮脏的棉花团,淡淡的灰色,摆出待变的形态。然后,淡灰转成昏暗于不知不觉间。大雪将降。这样的天气是很冷的。他身上那件棉袍已穿了七八年,不可能给他太多的温暖。要不是在城里喝过几杯酒,就不能用倔强去遏止震颤。郊外缺乏除夕应有的热闹,疏落的爆竹声,使沉寂显得更加沉寂。这一带的小路多碎石。他无意将踢石当作游戏,却欲藉此渲泄蟠结在心头的悒郁。几个月前,死神攫去他的儿子。他原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现在喝得更多。就因为喝多了酒,在小路上行走时,摇摇摆摆,身体不能保持平衡。他仍在踢石。举腿踢空时,身子跌倒在地。他是一个气管多积痰而肥胖似猪的中年人,跌倒后,不想立即站起。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瞅瞅觅食。他很好奇,冬天不大有这种事情的。然后见到一只咬尾的野狗,不断打转。这野狗受到自己的愚弄,居然得到乐趣。(多么愚蠢,他想。)他的理智尚未完全浸在酒里,神往在野狗的动作中,思想像一潭死水,偶有枯叶掉落,也会漾开波纹。他眼前的景物出现蓦然的转变,荒郊变成梦境:亭台楼阁间有绣花鞋的轻盈。上房传出老人的打嚏。游廊仍有熟悉的笑声。黑猫在屋脊上咪咪叫。风吹花草,清香扑鼻。院径上铺满被风吹落的花瓣。几只蝴蝶在假山花丛间飞来飞去。荷花池里,大金鱼在水藻中忽隐忽现。他甚至听到鹦鹉在唤叫他的名字了。(不应该喝得那么多,他想。)难道走进了梦境?他常常企图将梦当作一种工具,捕捉失去的欢乐。纵目尽是现实,这现实并不属于现在。他是回忆的奴隶,常常做梦,以为多少可以获得一些安慰,其实并无好处。说起来,倒是相当矛盾的,在只能吃粥的日子,居然将酒当作不可或缺的享受。
紧闭眼晴,想给梦与现实划分一个界限。
再一次睁开眼来,依旧是亭台楼阁。依旧是雕梁画栋。依旧是树木山石。依旧是游廊幽篁。他甚至见到那对石狮子了。耳畔忽闻隐隐的钟声,这钟声不知来自何处。他见到两扇朱漆大门在轧轧声中启开,门内走出一个少年。(奇怪,这少年很面热,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他想。)正这样想时,那少年对他凝视一阵。看样子,少年也觉得他有点面熟了。这件事使他感到困惑。当他感到困惑时就会习惯地用手搔搔后脑勺。思想像一只胡桃,必须费力将它敲开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那个少年,原来就是他自己。
面前的景物又有了突然的转换,情形有点像翻阅画册。草丛中仍有虫声。那野狗仍在咬尾。远处响起两声爆竹。他眨眨眼晴,用手掌压在地面,将身子支撑起来。天色里黑,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自从搬来郊外居住后,他常于夜间回家,未必想考验自己的胆量,倒是希望有一天会见到鬼。
他常常渴望时光倒流,走进过去的岁月,做一个年轻人,在亭台楼阁间咀嚼繁华;享受热闹,将人世当作游乐场,在一群美丽的女人中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挥舞衣袖;肆无忌惮地讲述绮梦的内容;肆无忌惮地咒骂;肆无忌惮地喊叫。……
风势转劲,吹在脸上,宛如小刀子。脑子仍未完全清醒,继续沿着小路朝前走去,只是不再踢石子了。四周黑沉沉的,使他看不清小路上的石子。远山有几间茅屋。点点灯火,倒也消除了一些荒芜感。那几间茅屋当然有人居住。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除夕,总会燃放爆竹。点燃爆竹不一定是儿童们的事。住在郊区的人,只有儿童才会浪费小钱去增添除夕的气氛。这一带的爆竹声疏落,是必然的。没有爆竹声的时候,空气仿佛凝固了。在黑暗中行走,一点也不怯懦,因此进入另一个境界。“喂,你回来啦?”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吃惊。睁大眼睛,虽在黑暗中也见到一棵树。树已枯,幽灵似的站在那里。没有枯叶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极像长有几十条手臂的妖怪。然后他听到微弱的丁当声,有个女人从树背走出。这个女人的面孔是鹅蛋形的,一对隐藏深情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美得使他想起天仙,因此丝毫没有恐惧。其实,在黑夜的荒郊见到女鬼,是人们深信不疑的事。当他仔细打量对方时,只觉得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单薄。“你应该穿多些,”他说。女人咳嗽了。她是常常咳嗽的。
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
“这些年来,你在外边怎样过日子?”语调低沉。这就使他更加好奇。然后听到微弱的丁当声,自己已处身于一个大庭园中。她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随。那些东西都是熟悉的:白石雨路边的花草树木;火盆里发散出来的香味;游廊里挂着的鸟笼与笼中的画眉,以及玻璃彩穗灯都是他熟悉的。他一向喜欢这地方:辉煌的灯烛照得所有的陈设更具豪华感,连门神对联都已换上新的了。这是三十晚上。小厮们早已将上屋打扫干净后悬挂祖宗的遗像。鹦鹉在叫;丫头在灯下闸看蚂蚁搬家。当他与那个女人穿过雨路时,一只黄狗走来唤他了。单凭这一点,他知道他并不是这里的生客。这里,路灯高照。这里,香烟缭绕。有人掷骰子。有人放爆竹。到处弥漫着除夕独有的气氛。这种气氛,具有振奋作用,像酒。人们显已喝过酒了,每个人的脸颊都是红通通的。然后走过那座小木桥,一眼就望见几点山石间的花草。有清香从窗内透出,窗槛旁有一只插着腊梅的花瓶。那女人掀起垂地的竹帘,让他走进去。坐定,照例有丫环端龙井来。
“依旧住在这里?”
“依旧住在这里。”
“身体好些不?”
“还是老样子。”
“应该多休息,多吃些补品。”
“不会有什么用处。”
“闲来还写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怎么样?这些年来,在外边怎样过日子?”
“一直在卖画。”
“将画卖给别人?”
“人在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就要将画卖给别人。”
“我很喜欢你的画。”
“我知道。”
“你从来没有送过一幅给我。”
“我会送一幅给你的。”
“在那幅画中,你将画些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
泪水不由自主掉落,她低着头,用手绢轻印泪眼。这是除夕,不应该落泪。她却流泪了。女人不论在悲哀或喜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一个突然的思念使他打了一个寒噤。(我已老了,她怎么还是这样年轻?他想。)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窗外的花草在摇曳。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捕捉失去的快乐与哀愁。另一阵狂风,将屋里的烛光全部吹熄。来自黑暗的,复归黑暗。眼前的一切消失于瞬息间。连说一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四周黑沉沉。依旧是除夕,两种不同的心情。
落雨了,当他跌跌撞撞朝前行走时。雨点细小似粉末,风势却强劲。衣角被劲风卷起卷落,扑扑扑、扑扑扑的响着。又打了一个寒噤,将手相拢在袖管里。痉挛性的北风,摇撼树枝杈枒,发出的声音,近似饮泣。他继续朝前走去,甚至连雨点已凝结成雪羽也没有发觉。虽然四周黑沉沉的;树根石边有了积雪,依旧看得出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仿佛洒了面粉似的。积雪并非发光体,在黑暗中居然也会灼烁。气候骤降,不能不加快脚步。他应该早些赶回家去。他的妻子正在等他吃年夜饭。(年夜饭?恐怕连粥也是稀薄的。)蓦地刮起一阵狂风,雪羽泼洒在他的脸上。他必须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狂风卷起的雪羽,在黑沉沉的空间飘呀舞的,看起来,像极满屋子的鹅毛在风中打旋。他从小喜欢落雪的日子。现在,这到处飞舞的雪片变成一群白色的小鬼了。小鬼包围着他,形成可怕的威胁。雪片越落越紧,越落越密。
▲创作中的刘以鬯
积雪带泥的小路,转为稀松,鞋底压在上面,会发出微弱的吱吱声。袜子湿了,冷冰冰的感觉使他浑身鸡皮疙瘩尽起。他自言自语:“不会迷失路途吧。”随即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我在这里!”用眼一扫,只见漫天雪片。不过,他辨得出讲这句话的人是谁。十六七岁年纪,大大的眼睛。她曾经是大庭园里的一个丫环,糊里糊涂失去了清白,还以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些年来,他倒是常常想到她的。
前面忽然出现灯光。
这灯光从木窗的罅隙间射出来。(在黑暗中,一盏昏黄不明的油灯也能控制一切,他想。)雪仍在劲风中飘落,使他不得不用左手拍去右肩的雪片,然后用右手拍去左肩的雪片。醉意未消,仍能记得他的妻子此刻正坐在油灯旁边等他回去吃饭。他见到了那条小溪,溪中的几块垫脚石是他亲手放的。如果是别人,在雪夜踏过垫脚石,即使不喝酒,也会跌倒。他没有。
“我回来啦!”他嚷。木门启开。他的妻子疾步走出来,屋里的灯光,在风中跳跃不已。自从孩子死去后,这个女人就不再发笑。当她挽扶丈夫通过树枝编成的栅门时,不说一句话。进入屋里,使劲将风雪关在门外,舒口气,双瞳依旧是呆定的。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好像在哭,只是泪水总不掉落来。“这是除夕,我为你煮了一锅饭。”语调是如此之低,显示她的健康情形正在迅速衰退。
火盆里烧的是潮湿的树枝,青色的烟霭弥漫在这狭小的茅屋里,熏得他猛烈咳呛,脖颈上有血管凸起。
北风压木窗,阁阁阁,阁阁阁,仿佛有人冒雪而来,蜷曲手指轻敲窗板。
炉灰被门缝中挤进来的北风吹起。那半明不灭的油盏,阴沉沉的,使泥墙涂了一层阴惨的淡黄。泥墙很薄,令人获得一种感觉:用力打一拳,就会出现一个洞。就在这些薄薄的泥墙上,居然挂着几幅屏条与对联。都是他自己的手迹,并非用作装饰,而是随时准备拿进城去换钱的——当他想喝酒的时候。
油灯的光芒,虽微弱,却跳跃不已,投在墙上的物影,有如一群幽灵。当他的视线落在这些物形上时,回忆使他得到难忍的痛苦。想起豪华门庭的笑声与喧哗,有点怫然,咽了几口唾沫,始终无法压下烦躁。痛苦的回忆像一件未拧干的湿衣紧裹着他,难受得很。平时,回到家里,总会对他的妻子唠唠叨叨讲述城里遇到的人与事。今晚,连讲话的心情也没有。坐在床沿,怔怔望着那些跳跃似幽灵的影子,被过去的欢乐缠绕得心乱,只想呐喊。他的性情一向温和,常常以此自傲,偶尔也会失去理性的控制,多数因为想起了往事。
大声呐喊在他既无必要,叹口气多少也可渲泄内心的抑郁。不提往事,反而帮助了痛苦的成长。这些日子,借钱买酒的次数已增多。避居郊外也不能摆脱世事的羁绊。那无时无刻不在冀求的东西,使他困惑。有时候,渴了点酒,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抢回失去的快乐。“吃吧。”声音来自右方,转过脸去观看,他的妻子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只粗糙的小方桌边,低着头,像倦极欲睡的猫。
桌面上的几碗饭菜有热气冒升。这是年夜饭。坐在桌边,他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去年的除夕也落雪,他想。去年的除夕,也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去年的除夕,孩子还没有死。)他将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叹口气,走去躺在床上。他的妻子望着他。
火盆里有一条潮湿的树枝,发散太多的青烟。他咳了。咬得最厉害时,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的妻子将潮湿的树枝抽去,这间茅屋才被宁静占领。宁静。落针可闻。雪落在屋顶上,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此刻,他却听到了沙沙的雪声。这地方的宁静,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可怕。(那种结局太悲惨,他想。)每一次想到那结局时,心烦意乱。(那种结局太悲惨。)他的手,下意识地捉揉着那条长长的辫子。那辫子,像绳索般缠绕着他的脖颈。他想到死亡。当他想到死亡时,连青山不改的说法也失去可靠性。骤然间,生命似已离他而去。这种感觉不易找到解释;不过,每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心中的愁闷就会减去不少。他渴望再喝几杯酒,让酒液加浓朦胧恍惚的意识。忽闻一声叹息,神志恢复清醒,不管怎样装作没有听见,心境依旧沉重。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已懂得怎样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埋怨;终究瘦了。她的脸色是如此的难看,显示她不再是一个健康的人。
“不能有这样的结局!”
声音有如刀子划破沉寂,使这个痛苦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没有开口询问,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一滴雪水从上边掉落在他的额上,额角的皱纹很浅,因为他是一个胖子。那雪水留在额角,冷冷的,使他又打了一个寒噤。翻身下床,有意无意用眼搜索,墙角有一只死老鼠。这地方,可以吃的东西实在太少。
“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说。
木架上有一叠文稿。抽出底下的一部分,投入火盆,熊熊的火舌乱舐空间。他烤手取暖。他将思想烧掉。他将感情烧掉。他将眼泪烧掉。他将哀愁烧掉。他笑。这笑容并不代表喜悦。他的妻子将文稿从他手中夺过去;他将文稿从妻子手中夺过来。“为什么?”她问。他将她推倒在地。这个题材只有在他笔底下才能获得生命。现在,他将这个生命杀戮了。“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笑。但笑声不能阻止北风的来侵。门与窗再一次阁阁阁,阁阁阁的响起来。这是除夕,久久听不到一声爆竹。当他停止发笑时,乜斜着眼珠子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妻子望了一下。她很瘦,眼睛无神,好像刚起床的病人。从她的眼睛里,他见到自己。他不认识自己。觉得冷,渴望喝杯酒。有了这样的想念,再也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虽然没有充分的理由,也想骂她几句。这些日子,当他情绪恶劣时,就会将她视作出气筒,将所有的痛苦与愤怒渲泄在她的身上。她能够忍受这样的委屈,只是不肯流泪。她忘记怎样流泪,也忘记怎样发笑。当她将饭菜端到后边去时,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好像树上的枯叶被北风吹落在地上。(明天是元旦,他想。明天没有人买画。)纵目观看,没有一点新的东西。他们的窗子是木板的,毋需糊裱。但是,不贴春联,不悬门神,就不像过年。他的视线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那只死老鼠忽然像墨汁浸在清水中,溶化了。(奇怪,这几天老是觉得头昏脑胀,不知道什么缘故。)用手指擦亮眼睛,意识清醒了。他手里仍有一叠文稿,一页继一页投入火盆,看火舌怎样舞蹈。那不幸的结局被火焚去时,他产生释然的感觉。(没有糖瓜水果,没有糕点水饺,都不成问题。没有酒,就完全不是这个味道了。应该设法弄些酒来。)继续将文稿一页又一页投入火盆,盆火映得他的脸孔通红。当他失去耐心时,他将剩下的文稿全都投入盆内。起先,火盆仿佛被这过重的负担压熄了,没有火焰,只有青烟往上升。稍过些时,刺鼻的青烟转变为滚滚的浓烟,虽浓,却常常被熊熊的火焰划破。火焰企图突破浓烟的重围,火与烟进入交战状态。他的妻子一边咳一边疾步走出来,火焰占了上风,像螺旋般的往上卷,往上卷,往上卷……他笑了。他的妻子则用手掌掩在嘴前,咳得连气也透不转。浓烟消散。火焰像一朵盛开的花。他纵声大笑。火焰逐渐转小,像不敢穷追的胜利者带着骄傲撤退。黑色的灰烬到处飞舞。他的妻子不清不楚讲了两句。他在狂笑。眼前突然出现一阵昏黑,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醒醒!醒醒!”——当他苏醒时,尖锐的唤声有点刺耳。(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城里的时候只喝了几杯酒,绝对不会醉成这样子。)他的妻子对他说:“你一定饿了,我去将饭菜烧热。”他摇摇头,说是不想吃饭,只想喝酒。又有一滴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明天是元旦。明天没有人买画。今晚城里可热闹了,兜喜神方的人并不是个个避债的。)望望泥壁上挂着的屏条与对联,不自觉地叹口气。(这些字画都卖不出去。想赚钱,还得赶几幅。)翻身下床,使他的妻子更加担忧。“你不舒服,应该多休息。”她说。但作画的兴趣已激起。“我还要进城。”“什么时候?”“今晚。”“外边在落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黑夜进城很危险,绊跌在地,有可能会受伤。再说,你刚才已晕厥过一次,万一在雪地晕倒,一定会冻死!”他倔强地将白纸铺在桌面,拿起画笔。(明天是元旦。明天没有人买画。)将抑郁渲泄在白纸上,每一笔代表一个新希望。对于他,画就是酒。当他作画时依稀见到许多酒壶与酒杯。然后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些好像见过的东西,忽然乱作一团。摇摇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思念蓦地消失,一若山风吹散浓雾。他笑了。用笔蘸了墨,将他的灵感写在白纸上。然后他的视线又模糊了。这一次,有如向空间寻找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固执地要实现一个愿望,必须保持理智清醒。当他画成那幅画时,仿佛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手臂往桌面一压,半边面孔枕在手臂下。他是一个胖子,血压太高。在追寻存在的价值时,跌人永恒。他已离开人世,像倦鸟悄然飞入树林。他的妻子从后边走出来,以为他睡着了。望望画纸,原来画的是一块石头,没有题诗,未盖图章,左侧下端署着三个字:曹雪芹。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八日写成
一九八○年八月十九日修改
文学界追忆刘以鬯:其对香港文学影响深远
香港著名作家刘以鬯8日在港岛东区医院安详离世,享年99岁。曾与其有过交往的香港文学界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数十载与笔作伴,对提拔文学新人不遗余力,其作品亦启发及影响年轻一代的作家和文艺工作者。
刘以鬯1918年在上海出生,原名刘同绎。他1948年移居香港,上世纪50年代初赴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工作数年,1957年回港,曾主编多份香港报章文化版或副刊。他于1985年创办《香港文学》月刊,1988年与曾敏之等发起成立香港作家联会。
刘以鬯和夫人罗佩云
与刘以鬯相识逾30年的现任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潘耀明对记者表示,刘以鬯是香港文坛的标志性人物,他主编副刊时不仅邀请流行作家写作,也增加文学成分,邀请纯文学作家写作,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香港文学发展。
身在俄罗斯的香港著名作家、《香港文学》总编辑陶然接受电话釆访时表示,刘以鬯是香港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的小说如《酒徒》等影响了香港的年轻一代作家。他领衔和创办的《香港文学》影响深远,他在办文学刊物和报纸副刊方面,对培养年轻作家具深刻的影响。
《酒徒》在上世纪60年代初首次出版,讲述一名香港作家苦于严肃文学无生存空间而借酒消愁的故事。潘耀明指,这部长篇小说首次将西方意识流创作手法引入香港,故事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为背景,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刻画及反映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看不到前景的苦闷心情,作品出版后在两岸三地引起广泛关注。
刘以鬯曾经表示写作是终身事业,文章要达到“与众不同”的境界。潘耀明认为刘以鬯作品的特色正是独具创意,短篇《蜘蛛精》写妖精和唐三藏的对话,蜘蛛精很妖娆,唐三藏其实也动心,当中灵性的刻画很深刻;《打错了》则是同一个故事因为一个打错了的电话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借此创新方式探讨时间的错落。
《酒徒》《对倒》等作品影响香港文坛年轻一辈写作者的同时,也启发香港电影人。
2001年,刘以鬯获香港特区政府颁发荣誉勋章,是继金庸后第二位被授勋的香港作家,10年后再获颁铜紫荆勋章。香港艺术发展局亦曾向他颁发“杰出艺术贡献奖”,并在2015年向他颁发香港艺术发展奖之“终身成就奖”。
在香港艺术发展局的一段视频采访中,刘以鬯说:“如果人生要再选择一次的话,我会继续选写作之路,不会后悔,我还是很喜欢。”
“让世人重新认识,知道香港曾经有过刘以鬯这样的作家,是最让我开心的事。”——王家卫
刘以鬯是王家卫的文学老师
从英军进驻中国殖民地的第一天起,陆地总面积不过1106平方公里的香港就站在了历史的最前线。两百年来,鸦片战争、中日战争、十年动荡和1997年成为香港演变进程中的四个重要节点,尤其是在战乱时期,作为敌对双方都默许保留的“自由港”,香港成为数万南人客居之所,他们参与到香港的政治、经济、文化工业建设中,在铸就今日香港繁盛的同时,熔炼出现代香港的底色。但是,身处异乡,卷入发达资本主义的洪流,又让他们对香港的“错位感”有更深刻的认识,其中,刘以鬯就是这一群体中不可忽略的名字,比他小40岁的王家卫也是,在他们之间,有着不少微妙的契合。
因为一个字,认识一个人。第一眼看到刘以鬯,头脑中有一个问题——“鬯”怎么读?原来,《刘以鬯和香港文学》一文介绍得很明白:“鬯字怎么读?畅。什么意思?一是古时的香酒,二是古时的祭器,三是古时的供酒官,四是郁金香草,五是和“畅”字通,鬯茂、鬯遂就是畅茂、畅遂。”
刘以鬯原名刘同绎,字昌年,原籍浙江镇海,1918年生于上海,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受新感觉派的影响开始创作,1948年因战争原因奔赴香港,从此以作家、批评家和报人的身份逐浪文坛,是香港文坛的“一代宗师”。
在大陆,刘以鬯名气并不高,文学圈外的人知之甚少,但在香港,他是可以和金庸并举的人物,他的《酒徒》《寺内》《对倒》等小说,都是干净利落的作品。他写小说不拘章法,充满实验性质,但也因此不容易被普通读者接受。刘以鬯真正被一些圈外人知道,源于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
这不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改编为电影,但绝对是最著名的一次。早在1946年,就有上海导演改编过他的小说《失去的爱情》,可惜年代久远,知者寥寥。但对于文艺青年来说,王家卫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的电影在文艺圈子里传播甚广,于是,当文艺青年得知《花样年华》改写自《对倒》,他们就慕名闯入了刘以鬯的文学世界。
小说家陈子善说:“刘以鬯是王家卫的文学老师。”这话不假。1958年出生在上海的王家卫,5岁就随父母移居香港。在香港,他大量阅读沪港文人作品,并受谭家明等前辈启发,决定拍出记录一代港人精神困境的电影。刘以鬯也启发了王家卫。
《花样年华》《2046》受到了《对倒》《酒徒》的影响,甚至一些“金句”台词,也是刘以鬯赠予王家卫的。比如《花样年华》里的这一句:“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也是模模糊糊的。”又如《酒徒》那令人过目不忘的开头:“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王家卫虽然没有直接照搬,但他镜头里种种,就是“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的感觉。落雨天里,女人靠在生锈的栏杆旁,“睁着眼睛做梦”。
6月9日上午9时许,导演王家卫也发文悼念,并配上了《酒徒》的书封:“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悼刘以鬯先生。”
王家卫微博截图
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片尾特别鸣谢刘以鬯。
百岁刘以鬯自述:靠一支笔在香港活下来
刘以鬯口述
(本文系刘先生生前在香港回忆早年在上海办出版社时的经历,于2010年7月27日刊于《东方早报》。)
10多年前回上海过一次,你说跟过去不同,也可以,你说跟过去很相似,也能说。我在南京路一样看到以前那么多的商场,只是店不同了。
我以前住在大西路(今延安西路)爱丁堡路(今江苏路)那里,就是愚园路和大西路之间。我那个时候在上海办了一个出版社,这个出版社就办在自己家里。10多年前回上海也看了下老家,我家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变成学校了。
在念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上海国际饭店。1940年代我在上海办出版社的时候,早晨我是上班,吃过中饭后就去国际饭店喝咖啡。那时候,上海和国内其他作家们都知道,我下午都在国际饭店喝咖啡。最后很多作家都去国际饭店直接找我。比如抗战的时候,有个出名的年轻作家姚雪垠,他就到国际饭店来见我。我很欣赏姚雪垠的小说,我问他,“你在上海住哪里?”他说,就住在一间亭子间里,那个时候他连吃饭都成问题。我就帮他出书,还对他说,“你就住在我出版社里。”他就住在出版社书库里,也在里面写稿,和我们出版社的人一起吃饭。
我跟柯灵关系很密切。我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开始投稿,那个时候柯灵已经在编杂志副刊,我投稿给他。那个时候,柯灵最欣赏我。那个时候我住胶州路196号,有一次他为了把稿费给我,特地跑到我家里来看我。我真是兴奋不得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一起到静安寺喝咖啡。说起张爱玲,我经常去《西风》杂志投稿,好几次从门口看到一个女人,那人就是张爱玲。张爱玲在那个时候是给日本杂志写稿子呢,这个大家都不知道。
有“香港文坛教父”之称的刘以鬯年轻时在上海与柯灵、徐訏等交往颇多。
我在1940年代的时候,才20多岁,对中国新文学很有兴趣。上海的出版社当时出版的大部分是商业小说比如武侠小说,我想做的是纯文学出版社。所以那个时候很多中国老作家都愿意把作品交给我。那个时候左翼作家都是写农村,我是上海出生、长大、读书和做工的,关于农村情况不了解。看他们的农村小说也没什么喜欢的感觉,所以那个时候我喜欢的都是现代派作家,比如穆时英、戴望舒他们。那个时候左翼农村小说差不多占领了中国新文学的90%,我怎么能够写农村小说?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写上海霞飞路一个白俄妓女的故事,那时我才10多岁。我那时候也给施蛰存出过小说,戴望舒的稿子也是他转给我。他也住在愚园路,就住在我家后面。所以他有时候就走到我家把稿子给我。
我当时出版最多的是徐訏(的作品)。很多人叫他“徐于”,所以他干脆把偏旁也拿掉了写“徐于”,这样一来我很难办。我出版的小说都写“訏”,到最后人家还以为我弄错。那个时候他的书都是我出版的。我到香港后,我原计划把徐訏的书向海外出版,但我来到香港后发现很多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离开大陆到香港后带的钱并不多,以为顶多在香港住几个星期。但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打仗一路打到南方,我就在香港回不去了。最后,我当时拿的钱都用光了,身上只有一支笔和几张白纸,然后就写稿,生活就这么过下去了。那个时候香港的稿费是,1000字三四块港币。当时香港买一碗馄饨面都要三四毛。写2000字一篇的稿子,每天吃馄饨面也能过。所以,我就靠一支笔在香港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