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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和事件的原型考证

2018-11-01
来源:澎湃新闻网

        作者: 吴士叔

  金庸小说大多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笔下的人物和事件也多有原型,而小说中的一些细节也大多能找到出处。严晓星的《金庸识小录》便是这么一本考证金庸小说中那些“小事”的书,比如明教四大法王紫白金青的排名背后西方文化的意涵;逍遥子为什么恋上玉石雕琢的美人;日月神教在《笑傲江湖》最初连载时为何被称作“朝阳神教”;韦小宝在少室山下嫖院为何开口就问有没有大同府的姑娘等等。从中也可看出老爷子学养的厚富。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读金庸小说除了有更深的感悟之外,对于喜欢乱翻书的我而言,也时常会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这些年来翻书所得,或可为《金庸识小录》做一些补遗,也能为老爷子的渊博添一个脚注。

 

 

 

金庸识小录书影。

 

  郭靖的祖先到底是谁?

  成吉思汗的金刀驸马郭靖,临安牛家村人士,祖上是梁山好汉赛仁贵郭盛,后来跟随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居功甚伟。据《元史》记载,有一位姓郭的汉人将领曾跟随成吉思汗西征,只不过他的名字是——宝玉。

  《元史》卷149《郭宝玉传》:“郭宝玉字玉臣,华州郑县人,唐中书令子仪之裔也。通天文、兵法,善骑射。金末,封汾阳郡公,兼猛安,引军屯定州。岁庚午……会太师木华黎军忽至,败其兵三十余万……宝玉举军降……甲戌,从帝讨契丹遗族……次暗木河,敌筑十余垒,陈船河中,俄风涛暴起,宝玉令发火箭射其船,一时延烧,乘胜直前,破护岸兵五万,斩大将佐里,遂屠诸垒,收马里四城”。

 

 

 

《元史•郭宝玉传》。

 

  郭宝玉从成吉思汗讨契丹遗族,当即讨喀喇契丹(也称西辽)。而暗木河(即今中亚之阿姆河)之战,则已是灭喀喇契丹之后征讨花剌子模的战争了。但是他应该没有像郭靖那样在撒马尔罕城下来个神兵天降。而且他不是临安牛家村人士,也不是梁山好汉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他是郭子仪的后人(据他自己说)。《射雕英雄传》颇得老辈蒙元史专家推崇,以为它虚构归虚构,却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对那个时代的历史感。老爷子写作时《元史》恐怕是案头必备的参考书之一,他在创造主人公时偏偏让他姓郭,而不是姓李、姓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郭宝玉呢?

  华筝公主原名“火臣”

  郭靖最终没能当上真正的驸马,他选择了蓉儿,原本与他定亲的成吉思汗之女华筝公主最后远走西域。在历史记录中,这位公主的感情生活大概没那么不顺。据《元史》卷109《诸公主表》载,成吉思汗有女名火臣别吉,封为昌国大长公主。这个封号应该是从她的姑姑,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妹妹帖木伦继承来的。帖木伦和火臣别吉先后嫁给了孛秃,而孛秃在忽必烈建立元朝采纳汉制后被追谥为昌忠武王。帖木伦和火臣别吉的“昌国”封号即自丈夫孛秃而来。

  《元史》卷1《太祖纪》、波斯史家拉施特所著之《史集》以及不知作者的《元朝秘史》也都提到这位火臣别吉。只是《太祖纪》作“火阿真伯姬”,《秘史》作“豁真别乞”。这是同一名字的不同音译。比起什么火臣、火阿真、豁真,当然还是老爷子的译名最优雅:华筝。至于别吉、伯姬、别乞,则是同一个蒙古语名词的不同音译。别吉在蒙古语中即为“公主”之意(《至元译语•君官门》:公主作“别吉”)。

  学左右互搏术需不需要智商?

  郭靖的把兄周伯通有一门奇特的武功:左右互搏(老爷子发明这门武功,不知是不是对自己左手社评,右手武侠的夫子自道)。练这门功夫的基础就是先练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照周伯通的说法,这门功夫“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然而“蠢笨得紧”的郭靖学会了,“玲珑剔透”的黄蓉却始终学不会,直到周伯通遇到小龙女,这门功夫才又多了一个传人。

  比周伯通的时代早五六百年的时候,有个小孩子也会左右互搏的入门功夫。《朝野佥载》卷5:“元嘉少聪俊,左手画员,右手画方”。元嘉小朋友不但能两手同时画方圆,还能同时“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字诗,一时而就,足书五言一绝。”手里画着方圆,嘴里背着课文,眼睛数着羊群,肚子里作着四十字的诗,拿脚尖在地上另写一首五言绝句。“六事齐举,代号‘神仙童子’”。这不是人,简直就是一台超级AI机器人。

 

 

 

《朝野佥载》中的“神仙童子”。

 

  不过这个“小时了了”的少年除了这一段传奇之外,在史籍上并未留下其他事迹。历史上另一位元嘉是北魏的广阳王,《魏书》本传中只说他“少沉敏,喜愠不形于色”,还喜欢喝酒,经常喝醉了在皇帝面前放言无忌。看来不像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而且他是鲜卑贵族,应该不会亲自去放羊。

  加强版金蚕蛊毒

  《射雕》谈得够多了,换一本书。《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一章《排解纷难当六强》中说华山掌门鲜于通企图用金蚕蛊毒暗算张无忌,结果反被张无忌逼回的毒雾毒翻。小说中说鲜于通在苗疆获得金蚕,制成毒粉。金蚕蛊毒发作时犹如千万条蚕虫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中毒者要受七日七夜的折磨,肉腐见骨而死。

  《洗冤集录》卷四《服毒》也提到了这种金蚕蛊毒:

  金蚕蛊毒,死尸瘦劣,遍身黄白色,眼睛塌,口齿露出,上下唇缩,腹肚塌……一云如是:只身体胀,皮肉似汤火疱起,渐次为脓,舌头、唇、鼻皆破裂,乃是中金蚕蛊毒之状。(《<洗冤集录>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页120)

 

 

 

《洗冤录》中对金蚕蛊毒的描写。

 

  “服毒”条下注释11说金蚕又名食棉蚕,毒虫,躯壳磨粉可制成毒末(页122)。《倚天》里的金蚕蛊毒显然更猛烈。或许是为了阅读时的震撼和冲击力,金庸将《洗冤录》上的死状夸张渲染成“肉腐见骨”。而中毒后犹如万虫咬啮,痛楚难当,身受七日七夜折磨始得一死的情形大概是为了强调此毒猛烈可怖的虚构了吧。

  主张开放的慕天颜

  最后谈谈老爷子的收山之作《鹿鼎记》。钦差大人韦小宝驾临扬州禅智寺,想起当年被寺里和尚“殴辱之恨”,便想毁了禅智寺的芍药。全赖江苏布政司慕天颜连讲故事带送高帽,总算保全了扬州的这一处盛景。《金庸识小录》中说慕天颜为官“谨慎周到”。其实这位慕大人还颇有眼光和远见。

 

 

 

陈小春版《鹿鼎记》中的慕天颜。

 

  康熙年间,为了封锁台湾的郑氏政权而实行海禁。当时已升任江苏巡抚的慕天颜上疏皇帝请开海禁。他先是回忆了顺治六七年间尚未实行海禁时,“见市井贸易,咸有外国货物,民间行使多以外国银钱。因而各省流行,所在皆有。”由于海禁,“所坐弃之金钱,不可以亿万计。”

  现在白银短缺,解决之法要么开矿,要么“惟番舶之往来”。开矿“事繁而难成”,“所取有限,所伤必多”(中国也没多少高品位的银矿可开采),而允许外国的“番舶”前来贸易则“以吾岁出之货,而易其岁入之财”,不仅能刺激生产,还可解决缺钱的问题(慕天颜:《请开海禁疏》,见贺长龄编:《皇朝经世文编》,26编)。17世纪的慕大人已经明白开放的重要性了。

  一位读书人的致敬和悼念

  昨天刚吃完晚饭,便在手机上看到金庸去世的消息。虽然素未谋面,但很多人应该都会像我一样,觉得和老爷子很亲近,对他的去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舍和眷恋(尽管老爷子近几十年来并无新作问世),多希望这次又如之前的许多次那样,老爷子只是“被去世”的。

  金庸的小说,能令我一遍一遍地去读,当然不是因为其中有许多典故、出处,除了故事写得好看,更重要的是其中对人性的描写和刻画,借用老爷子自己的话说:“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笑傲江湖》后记)。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会随时代而改变,而“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神雕侠侣》后记)

  苗若兰对胡斐说的那句“我很欢喜”,用情郎的血毒死自己的程灵素,杨过面对“杀父仇人”郭靖时内心的挣扎纠葛,虚竹在冰窖中自愿破戒,那些疯狂争抢梁元帝财宝的正邪人士,都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共鸣,同样的事情今天仍在发生。伟大的小说就在于能把那些阳光底下并不新鲜的事写得令读者同悲同喜。

  然而我的学力和才识不足以解说金庸小说中对复杂人性生动而深刻的呈现。我和老爷子唯一的共同之处,大概就是我们都是读书人吧。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许多,其实并无益于世道苍生,只是一个读书人在读书过程中的一些小小的收获和自满,庶几是孔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的意思。

  谨以此文作为一个读书人向另一个读书人的致敬和悼念。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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