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两厅院”两年一度的“国际剧场艺术节”12月1日正式落下了帷幕。压轴大戏是荷兰阿姆斯特丹剧团四个半小时的《战争之王》,其导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是当今国际剧坛最当红的大导演。在这个为期近两个月的艺术节上,还有希腊大导狄奥多罗斯·特尔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这样重量级的国际大导演。
《战争之王》剧照
但在国际一流戏剧家和重磅作品引发关注的同时,注重前卫性和实验性的“国际剧场艺术节”上,还有一半作品来自台湾本土的青年艺术家。这些作品悉数都是由台北“两厅院”委约原创,并提供创作资金。让人意外的是,这些作品收获的观众热情也丝毫不逊色于大师名作,每部戏都票房不俗。
记者在艺术节期间去台北观看了两部台湾原创作品,并和本土的青年艺术家及“两厅院”交流。在戏剧市场并不“大”的台湾,这里的年轻艺术家们却有着非常自由广阔的创作空间。他们习惯在作品里“发泄”,却很少在生活中抱怨。虽然,和世界上大多数戏剧从业者一样,他们在经济上并不富足。
而作为台湾最重要的表演艺术机构,“两厅院”则努力为这些青年艺术家们提供各种帮助和保障,并始终保持着时间上的耐心。按照节目部经理施馨媛的话说:“我们希望自己做的,就是为这些年轻的艺术家提供各种资源上的帮助,倾听他们的创意,陪伴他们的成长,接受他们的失败。”
台北“两厅院”:发现并陪伴年轻艺术家成长,对他们保持耐心
台北“两厅院”每年都会举办两个重要的艺术节,春天的TIFA台湾国际艺术节是世界一流艺术团体和大师云集的盛会,而秋天则会隔年举办“国际剧场艺术节”和“舞蹈秋天”,更注重实验性和前卫性,也更关注本土青年艺术家的成长。
今年的“国际剧场艺术节”主题是“生存游戏”,希望通过十部作品,体现当代社会的十种困境。
在这其中,伊沃·凡·霍夫的《战争之王》关注权力的困境,比利时偷窥舞团的《父亲》关注人类无法尊严老去的困境,特尔左布勒斯受邀为“两厅院”委约创作的《叶玛》(Yerma)关注女性生育的困境。
《叶玛》海报视觉
与此同时,“两厅院”又委约了台湾本土的五部作品,以不同的生存困境为题,各自新创作品。
按照节目部经理施馨媛的话说,这可能是“国际剧场艺术节”举办以来最“负能量”的一次策展。
而之所以如此选题,是希望戏剧能更贴近社会现实和人的生活。“戏剧应该是可以和社会沟通的一个管道和平台,它应该具有思考性和批判性。”
正如本届剧场艺术节的主题说明:“艺术,是瞄准现实的武器。”
于是,在《南洋情报交换所》里,可以看到关于历史伤痛的困境;在《玛莉皇后的礼服》里,可以看到日本慰安妇“横滨玛莉”在战争命运下人生憧憬和失落的困境;沉浸式声音剧场《在棉花田的孤寂》,是关于买卖和欲望的困境;《神农氏》是关于药物滥用的困境,《再约》则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疏离又脆弱的关系困境。
从选题到沟通到完成,作为艺术节主办方的“两厅院”完全遵从艺术家们的想法,但在这过程中也会给与不断的提醒和帮助。
《南洋情报交换所》的导演区秀诒是马来西亚华侨,之前一直从事视觉艺术,这是他第一次做导演,在和“两厅院”沟通了创作想法并获得委约创作后,他在图书馆做了很长时间的调查研究,才开始进行创作。
《玛莉皇后的礼服》海报视觉
《玛莉皇后的礼服》的导演梁允睿和《神农氏》导演Baboo都是“两厅院”的驻馆艺术家,这意味着他们每个月有一定固定收入之外,在创作上也可以获得很多资源和经济上的帮助。每年,他们提出自己的创作设想和计划,“两厅院”则从各个层面,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设想。
施馨媛说,过去“两厅院”给本土艺术家的帮助更多是场地、行政和经费上的,但现在这个时代,只有这些可能都不够。“我们需要在创意上对他们进行陪伴和沟通,这并不是说我们要介入创作,而是陪着他们一起问问题,透过这些问题,陪着他们进行创作上的思考。”
每年,“两厅院”的节目部都要在台湾看各种大大小小的创作,从中发现好的作品和新的创作人才。“也许我们看了十个糟糕的,才可能发现一个好的作品,但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创作存在风险,如果委约创作失败又该如何面对?施馨媛笑说:“那就接受失败啊!这是创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既然是陪伴成长,就要接受成长中的各种,包括失败。在这其中,我们需要的是耐心。”
因为在陪伴青年艺术家的道路上已经坚持了很多年,台湾如今很多成名成家的艺术家都是这样慢慢成长起来,有一些“陪伴”,甚至长达十几年。
施馨媛同时提到,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国际一流艺术家和团体受邀来到“两厅院”演出,但他们已经越来越不满足于“邀请”这件事情。“我们现在开始更多思考,这些大师和团体来到我们这里演出,究竟能为我们的本土创作留下些什么?”
也因此,在“邀请”的同时,“两厅院”也在拓展艺术家交流计划、巡演互访计划,在请进来的同时,让本土的创作得到最大程度的帮助和促进。
汪兆谦和他的“阮剧团”:一个“在地剧团”的远大梦想
在今年“国际剧场艺术节”委约的几个作品里,创作了《再约》的“阮剧团”是唯一不属于台北的表演团体。剧团来自于嘉义,这个位于台湾西南部的县市只有50万人口,是台湾人口最少、老龄化和向外移民最严重的地区。
阮剧团团长汪兆谦
剧团的创始人汪兆谦是嘉义本地人,毕业于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15年前,在台北读戏剧研究生的他,没有留在戏剧环境最好的台北,却回到家乡,创建了这个台湾屈指可数的“在地剧团”。
台北之外,台湾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有戏剧土壤。戏剧在十几年前的嘉义更是一片空白。汪兆谦在嘉义中学时偶然接触了剧社,从此改变了人生方向。在台北读书时,他深感于城乡之间的差距,“走出台北,别的地方都是一片艺文荒地。我们嘉义人看不到戏剧。既然嘉义没有人做戏,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做吧。”
台湾1980年代曾经有兰陵剧坊,这个民间戏剧团体,后来走出了几乎台湾文艺界的半壁江山,包括李立群、金士杰等都是当年兰陵剧坊的成员。汪兆谦觉得,他同样可以和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从无到有,在台湾南部做出一个剧团,改变当地的艺术生态。“艺术,可以影响一群人;而一群人,可以影响一个地方。”
剧团成立最初,成员大都来自于高中时剧社的玩伴。一个戏成本只有2万台币,大家分头拿出零花钱,把戏做了出来。演出在一个废弃的民宅,第一年的演出,观众数一直在30-60人之间,但他们一直坚持卖票。几年后,观众数也越来越多。
剧团成立的第四年,嘉义县盖起了一个剧场,汪兆谦和他的阮剧团也终于有了一个据点。因为剧团的作品和影像里逐渐有了积累,他们也开始获得了政府的资助。
虽然是个民间剧团,但“阮剧团”却有一个“改变嘉义的十年大梦”。剧团有一个“偏乡演出计划”,他们进入乡村小学和社区演出,希望从小学生为起点,延伸到青少年、教师,以十年为目标,构建一个良好的戏剧艺术生态。
这些年,“阮剧团”越来也多获得嘉义当地政府的支持,嘉义表演艺术中心也成为了他们固定演出和排练办公的基地。汪兆谦说,“比之三四十年前兰陵剧坊的年代,我们现在的环境可以说好了太多。申请的补助可以复制团队。但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更大竞争来自于网络和其他形式的挑战。”
对于剧团而言,政府的资金扶持占据了剧团成本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来自于承接商业演出和办晚会获得的收入,而另外的缺额,汪兆谦笑言,目前还在“负债经营”。
尽管做剧团十分辛苦,但汪兆谦却认为,这种辛苦是“做戏剧人和创业者的必然”。
作为一个“在地剧团”,阮剧团一直思考、实践着表演艺术如何更积极地走向、与社会接轨。从2013年开始,他们开始了一个“剧本农场”计划。以“南部、嘉义”作为剧本创作的主题,每年有计划地邀约3位编剧来到嘉义,透过探访嘉义庶民的生活角落,寻找创作的灵感。然后通过读剧、评论,使之能够走上舞台。
“剧本农场”的主持人是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研究所的王友辉,通过4年的积累,目前已经有了12个剧本。汪兆谦同样认为,“聆听、陪伴、鼓励”可能是年轻创作者在创作道路上最需要的东西。
《再约》走位技排@台北实验剧场
今年,阮剧团进入“两厅院”的视野,委约创作的《再约》正是“剧本农场”2015年时候的作品。编剧陈弘洋是个90后,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还在读大四,非常年轻。
事实上,《再约》也是阮剧团第一次登上台北“两厅院”的舞台,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亮相。对于挑选一个如此年轻作者的剧本作为台北首秀,汪兆谦表示,它代表着一种新锐的视角和态度,非常能够反映当下年轻人的想法。而该剧的导演李铭宸是汪兆谦台北艺术大学的校友,是台湾剧场界新生代的重要导演,和“两厅院”也已经合作多次。
对于《再约》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组合,“两厅院”给与了他们充分的展示空间和创作自由。在“国际剧场艺术节”这个平台上,这群年轻人和大师们一起同台登场,朝着他们的戏剧梦想,又走近了一步。
在台北的创作者们:年轻人有机会登上大舞台
相对于嘉义这样的“偏乡”,台北有着台湾最好的艺术环境和观众市场。在这个人口约800万的城市,光“两厅院”的会员就达到了100万之多。
这里活跃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演出团体。但按照“两厅院”驻馆艺术家Baboo的话说,年轻人要想搞小规模的创作,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总有各种资助可以申请。
只不过,无论对于哪个民间团体来说,要登上“两厅院”的舞台,尤其在四层楼共1498席的戏剧院演出,那都是非常不易的。无论是创作资金还是技术条件,大部分团体都很难实现这样的制作规模。
但“两厅院”的委约创作和“国际剧场艺术节”这样的平台,还是给年轻人登上大舞台,提供了可能性。
冯勃棣
《神农氏》的编剧冯勃棣觉得自己挺幸运,他先后写过七八个剧场作品,都被搬上了舞台。他同时还是一个脱口秀演员、魔术表演者、玩hiphop的嘻哈舞者,不过,他自言自己主要的谋生手段是写电影剧本。“我觉得写戏剧相对更自由,相对而言,写电影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神农氏》是关于当代药物滥用的问题,创作初衷起于冯勃棣不久前的人生经历和低谷,在自己服药的那段时间,他重读了英国女剧作家萨拉·凯恩的名剧《4.48精神崩溃》,第一次发现自己读懂了这个剧本的痛点。
“我当时就想写一个很Kiang的剧本,这种很Kiang的作品在我们的舞台上还从来没有过。”
Kiang,是一个如今时髦的词语,形容嗑药或醉酒后恍惚迷幻的状态。而《神农氏》剧本的Kiang,也确实让很多观众看后未必能理解其表达。但冯勃棣说,有时候,处在崩溃边缘的人有自己的逻辑,外人未必理解。《神农氏》或许没有情节逻辑,却有清晰的情感逻辑。“我在药物里面,发现了许多人生与生命的意义。”
因为看过导演Baboo之前的作品《小夜曲》,冯勃棣十分喜欢他大胆的舞台呈现和画面感,他因此找到Baboo,希望他能成为自己这部剧作的导演。
Baboo
一个从编剧意志生发的作品,由此进入了创作团队的自由搭建。
Baboo从今年开始成为“两厅院”驻馆艺术家的,在此之前,他做了很多年的艺文记者,但也同时从事着创作。在成为驻馆艺术家之后,他和“两厅院”有了三个创作计划,并且去纽约当了半年驻村艺术家。
他为“两厅院”创作的第一部驻馆作品《重考时光》是在具剧院地下停车场完成演出的。这是他“视觉艺术介入剧场”系列作品的第三部曲,与之合作是他常年合作的“莎士比亚的妹妹们”剧团。
《神农氏》彩排记者会。摄影周嘉慧
而《神农氏》则是Baboo第一个在“两厅院”戏剧院演出的大制作。也是他第一次导演一部已经完成的剧本。“我的每次创作都是一次新鲜的体验,但这一次最大的目标是,不要辜负剧本。”
在台北,大部分作品都是志同道合的创作者们凑在了一起,然后,戏就开始做了。
Baboo在《神农氏》舞台上设置了一个DJ场,重拍节奏的渲染力重现嗑药者的脑内音场;麦克风收音、现场混音的技术,即时处理了舞台上发生的各种声响大小与质地,将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声音,如马桶冲水声、皮鞋行走声、物件掉落声,调制成另一种介乎虚实的样貌。搭配DJ玩转黑胶唱片的手法,演员的表演也出现有如乐曲倒带、快转、慢速播放,或甚至跳针、不受控制的状态。整台剧因此都有一种编剧设想过的“迷离的幻视感”。
《神农氏》彩排记者会。摄影周嘉慧
为了实现舞台效果,制作人和编导一起讨论,为《神农氏》搭建了一个有点“跨界”的团队。演出的音乐邀请了因为候孝贤导演《千禧曼波》得到金马奖最佳电影音乐的创作人黄凯宇,现场操控电音DJ的也是一直从事演唱会行业的专业DJ。剧中的主演莫子仪、黄健玮以及林辰唏,都是在影视界颇有名气的演员。
从一个年轻编剧有了想法,到最后找到一个团队完成作品。这个“随心所欲”搭建跨界班底的剧组背后,依然是“两厅院”从创作资金到平台资源上的全方位支持。
不过,对这些在台北创作生活的年轻艺术家来说,虽然有创作上的无限空间,但他们也羡慕大陆演出市场的广阔。在台湾,一部剧的创作大多只能支持一轮演出,很多时候,只限于台北。曾经为开心麻花创作过一个剧本的冯勃棣,就切身体会过大陆市场量级的“惊人”。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感激台北给予艺术家们自由生长和耐心呵护的环境。《神农氏》制作人最后提到,“两厅院”给了剧组在戏剧院剧场内约一周的合成周期,包括装台、技术合成和演员适应,在台北,这也是戏剧演出的常态。只不过,这样的“待遇”,对于大陆同行而言,无论是重量级的国家院团还是年轻的独立创作,或许都是艳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