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经典文学,尤其是19世纪经典,为什么篇幅都很长?
这先得说一下19世纪写小说不算是赚钱的买卖,那时出版业远没有今天这个规模,读者也仅限于上流社会,写小说更多的是为了名垂史册,而不是为了赚钱,因为想靠小说赚钱实在太难了。
比如邦雅曼·贡斯当,当今天他以一个伟大的自由主义理论家著名,1815年前后他以政治家出名,更早的十八世纪末则是以才子兼社交红人著名。他写过一本小说叫《阿道尔夫》(1806年),拿破仑帝国初期写的这么一小本书,看过的人都知道这绝对是一小本(中文版也出过袖珍版,上课看尤其合适),卖给书店老板,老板给了他一万法郎,但不是一次付清,而是五千法郎金币和五千法郎期票,印了三千本,然后1830年以后才卖完。
如果你看过巴尔扎克的小说《幻灭》,小帅哥兼诗人吕西安拿着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去找巴黎书店老板的时候,老板就拿这个来震慑他,然后压价!
在19世纪你呕心沥血地写了一本小说,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人比比皆是,然后你拿去书店卖给有出版权的老板,他是给不了你多少钱的,除非你们有长期的合作。你的书好卖,销量够高,同时你还能不断地供货,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书来,你的收入才能稳步提高,但是高能高到什么地步呢?
雨果流亡比利时的时候,为了给家人留下足够的财产——决定写《悲惨世界》。他要价两百万法郎还是一百万法郎,这笔钱不算多,即使是两百万法郎,按照当时的利率也无非就是10万法郎的年金,那已经是巨资呆滞的第二帝国末期了。而在雨果年轻时代,他因为悼念贝里公爵的诗一炮打响,成为夏多布里昂力挺的文坛小霸王的时代——他写一本小说能赚多少钱呢?《巴黎圣母院》可以作为一个标本,雨果有一天在熟悉的出版商店里闲聊,说:“我写了一本小说:在中世纪,有大教堂、大学生、美女、怪人、腐败的贵族,你觉得值多少钱?”书店老板当即给了他五千法郎的法郎现金,还开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期票,然后表示拿到书之后再给另一半——也就是说《巴黎圣母院》大概值3万法郎,3万法郎在复辟王朝时代是什么概念呢?一个时髦单身汉一年大概需要2万法郎来应付各种开支;但是雨果拿到的是期票——提现要打折扣;雨果还是已婚男人;所以他如果没有财产纯靠写作想让一家人过上体面日子,他需要一年写两本《巴黎圣母院》,这还是在他已经一炮打响的情况下。
你再看看破产的沃尔特·司各特,他的那个倒霉的出版印刷公司倒闭之后,背了114000英镑的债。为了还债司各特苦逼地不断地写小说不断地写小说,然后真的靠写小说还清了债!为此我们应该感谢有限责任法晚通过了几十年,否则我们就看不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小说了。
巴尔扎克也是一样。穷到嗷嗷叫的巴尔扎克先生和大部分艺术家一样觉得自己不但能搞艺术还能干别的,所以积极投身各种各样的投机事业。
我们知道法国人在交谈中思考,而巴尔扎克先生在这段岁月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发财。稿费太低,政治上巴尔扎克先生又是坚定的波旁正统派,不愿意调转枪口,于是只好想点别的法子。巴尔扎克先生还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想发财主意的时候总喜欢跟他在巴黎得到的少数几个朋友兼粉丝侃。而浪漫主义群体中,最初无条件赞赏巴尔扎克的才能的人,就是日后唯美主义的开创者泰奥菲尔·戈蒂耶。
彼时的泰奥菲尔·戈蒂耶还年轻气盛,是雨果的浪漫派骑士团里的头号风流人物兼打手,跟日后的唯美主义者形象大相径庭,跟圆圆胖胖其貌不扬的巴尔扎克先生也完全不是一路人。但他最早发现了巴尔扎克的才能,当大家都拿巴尔扎克当通俗写手的年代,戈蒂耶就赞赏巴尔扎克,说他是最好的作家(当然是之一)。所以巴尔扎克的投机时代里也自然少不了戈蒂耶。
比如有一次,巴尔扎克跟戈蒂耶讲:我有个发财的主意。
戈蒂耶说:你说说。
巴尔扎克说:你看热带水果贵吧,尤其是菠萝嗷嗷贵,我们在巴黎修一个温室种菠萝,然后靠文人哥们一吹,按照艺术品的价格卖,我们肯定能发财!
戈蒂耶听了深以为然,于是跟不少有钱哥们讲,大家都觉得靠谱。戈蒂耶和他的朋友们不但替巴尔扎克选好了代理商,甚至连招牌都设计好了。结果戈蒂耶去找巴尔扎克的时候,巴尔扎克自己却消失了。
还有一次,巴尔扎克在一个晚会上遇到戈蒂耶,神神秘秘地把他叫到一边说:
哥们这次可能真的要发财了。
戈蒂耶表示:你说说。
巴尔扎克说:我最近在研究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历史。
戈蒂耶说:这能发什么财?
巴尔扎克说:关键在于我发现王室应该有一批财宝被埋藏起来了,凯瑟琳王太后的财宝。戈蒂耶表示“卧槽”巴尔扎克继续说:你看哈******,我们一定得找个时间实地去挖挖看,根据我的判断这批财宝就在******。
说完,巴尔扎克又消失了。戈蒂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了俩兄弟,真的去挖了,然后就被本家追打,戈蒂耶等人抱头鼠窜,日后见到巴尔扎克也不敢提。
戈蒂耶最后得出一个深刻的结论:
巴尔扎克就是这么一个满脑子创业计划书的人,但客观地说,也不是每一个倾听他发财计划的人都跟戈蒂耶一样倒霉。比如有一次他跟一个意大利朋友一起聊天。他说:
“其实很多时候历史里就蕴含了无数的财富。”
那个意大利朋友立刻表示:“您给说说。”
巴尔扎克说:“你们意大利的撒丁岛曾经是罗马人的银矿对吧?”
意大利小哥表示:“对啊。”
巴尔扎克又说:“罗马人觉得他们已经把意大利的银矿开采尽了,对吧?但你想想,罗马人的采矿技术何其原始啊!”
听到这里,意大利小哥一拍大腿,继续听巴尔扎克说:“罗马人认为银矿早就没了,但其实呢?”
“其实还能大干一票呢!”意大利小哥满怀崇拜地表示。
之后,巴尔扎克就再次消失了。但这次陷入深思辗转反侧的人就是巴尔扎克自己了。于是,第二年巴尔扎克亲自去了撒丁岛。一切都如他所想,财富正在向他招手,唯一的变故是当他去申请开矿许可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已经捷足先登申请到了开矿许可,不但申请到了,而且靠着这个许可实际上已经转手变现财务自由了。
这个人就是他的那个意大利朋友。
经过这番壮举,巴尔扎克完成了从单纯的穷得嗷嗷叫,到负债累累被债主逼得嗷嗷叫的华丽转身。
然后巴尔扎克绝望了投入疯狂的写作之中,而且他跟雨果不一样,在他那个年代雨果已经是一个帮派的首领了,雨果写小说就像拉斐尔画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旁边簇拥出主意,而巴尔扎克呢,连个秘书都请不起。他吃在印刷机边上睡在印刷机边上,而且其实很少睡,写一段排字工排一段,巴尔扎克拿到清样之后就在清样上改写,然后再排,他再改,最后印刷,拿写日报的精神写小说。
每当巴尔扎克扛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到他的好基友戈蒂耶家里去,把奶酪、沙丁鱼放在一起捣碎呈糊状跟面包一起吃,吃完跟戈蒂耶说过一个小时叫醒我,然后倒头就睡,戈蒂耶则让他睡到自然醒。醒了的巴尔扎克照例破口大骂,说戈蒂耶背叛了他,让他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错过了去会有钱的贵妇人或者错过了做大生意的约会,总之戈蒂耶是毒蛇、恶棍、骗子手,然后愤怒地离去,过几天再来一遍。
就这样巴尔扎克终于靠稿费还清了外债,而且还积攒下一笔相当的财富,还抱得美人归,巴尔扎克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然后如雨果所说“结婚了!发财了!差不多死了!”你看着今天中文版的三十大本巴尔扎克全集,其中二十五本都是小说,你就能明白巴尔扎克为什么会“差不多死了!”,为什么会“活在也死在四万杯咖啡上了!”。
这时候我们就得承认财产是艺术的大敌,浪漫派的另一个大师普洛佩斯·梅里美就是太有钱活得太舒服。在他和雨果以及浪漫派的干将们如胶似漆的那个年代,他以优雅的文体和出色的做菜手艺著名,那个年代里酒足饭饱的雨果给了他一个拉丁文尊称“第一流散文先生”。而在雨果流亡比利时开始反思人生,甚至开始考虑家人的生计的时候,梅里美依然在巴黎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写他优雅的散文,当雨果身边的人赞赏梅里美严谨的风格时,雨果给了他一个新评价“消化不良的严谨”。
梅里美出自巴黎的一个艺术家家庭,其实本来也不是很有钱,但是这个人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野心,追求优雅精致的生活,而且讲义气又有审美情趣,所以在郁郁不得志阶段的文人艺术家们都跟他有交情,1830年革命以后这些过去的穷哥们集体咸鱼翻身,基佐、梯也尔、雨果不是大臣就是贵族院议员,基佐甚至当到首相。梅里美跟他们是贫贱之交的好哥们,跟着鸡犬升天。他被招到部里负责勘察法国的文物古迹,工作清闲地位体面收入还高,巴尔扎克的小说《公务员》,里边那个一年来不了部里几次,收入却最高的花花公子秘书,原型十有八九就是梅里美。
1852年帝国建立,梅里美的好哥们们纷纷倒台,雨果逃去比利时,梯也尔成了官方反对派天天在立法团吐酸水但是立法团辩论不公开,梅里美本来在劫难逃。结果,梅里美惊奇地发现,他过去结识的一个西班牙流亡者好哥们的闺女,就是他经常抱在腿上讲故事的那个小欧仁妮,现在是欧仁妮皇后了!于是伟大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群体中间,雨果跑了,拉马丁是跟皇帝竞选过总统的人,巴尔扎克死了,缪塞快要死了,只剩下梅里美可以为体制所用了。
所以扯回一开始的问题,那时候的小说主要用途有俩:
第一是敲门砖一炮打响用的,比如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让整个上流社会介绍你的时候可以当名片,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也是这个意思,呕心沥血的写完不为了靠卖书稿挣钱,而是靠它在上流社会取得一席之地,一旦这个目标实现了,你自己又会做人,如果你还长得帅会玩忧郁,那别的就都好说了,夏多布里昂那么别扭的一个人都红了,红了之后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入手,自然就饿不死了,还勾搭上大票的贵妇人给自己撑腰,从此向外交大臣迈进了。
另一个用途就是名垂后世,人过留名雁过留声,17世纪法国首相下台回家去写拉丁语诗,贡斯当伯爵写《阿道尔夫》也差不多。那个时代的文人出名的捷径是写剧本,那个时代的剧本相当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中央台黄金时间电视剧、起点热门小说三位一体,谁要是在法兰西剧院一炮打响,谁就彻底红了,然后功成名就,拿勋章敕选贵族院议员都是顺理成章的事,雨果也一样。
真正把小说变成捞钱买卖的是报纸的兴起,之前的连载小说都是在刊物上,比如俄国文学的霸王的《现代人》,上边登短篇、登节选和评论,但是那样的刊物发行量并不大,考虑到穿越和公共场合陈列,阅读量是发行量的十倍,读者也并不多。
但是到19世纪中期以后报纸蓬勃发展,尤其是有个广告收入,报纸价格不断下降,连载小说的稿费就水涨船高,尤其是像大仲马这样的红人,报纸按行给钱,所以就写一些非常简短的句子也算一行,尤其是对话最适合用来凑行:
“真的么?”
“真的”
“您确定?”
“确定!”
“就是这么不要脸的骗稿费么!?”
“是的。”
本文摘选自高林著《皇帝圆舞曲》,有删改
《皇帝圆舞曲——从启蒙到日落的欧洲 》
经历一次充实的古典之旅
体会早已消逝的理想与文明
本书多角度地展示了十九世纪后期欧洲的社会画卷,追忆了一战前老欧洲Z后的和平与繁荣,通过对伏尔泰、腓特烈二世、拿破仑三世、俾斯麦、威廉二世、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弗洛伊德、普鲁斯特等人物性格、命运、事业的细致梳理和精到分析,作者对这一时段的历史进行了极富新意的解读,一个个被湮没的历史细节被呈现出来。书中,哈布斯堡大君主国chaoyue民族与人性狭隘的高贵理想,维也纳优雅懒散的风气,上流社会耽于享乐而绝望的情绪;普鲁士帝国崛起于铁与血却成为遗响的黯然命运;罗曼诺夫王朝摇摆于东西方之间的彷徨;以及诸多政治人物在十九世纪的最后谢幕,距离今天的我们虽然遥远,却犹如天鹅绝响,具有激荡心灵的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