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时 古人在想什么

2020-04-26
来源:光明日报

  苏州沧浪亭“面水轩”(原“观鱼处”)、杭州西湖“花港观鱼”、北海公园“濠濮间”,都是著名的观鱼胜地。一泓清池,几尾游鱼,戏于水间,忽焉而去,倏然而来,总能让人流连忘返。山川园林若少了游鱼,似乎就少了一份大自然的灵动,少了一份逍遥的意趣。

  游鱼与水常营造出一份清雅的格调,带给人轻松愉悦的心情。魏晋名士嵇康言“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唐代诗人刘禹锡曰“乐观鱼踊跃,闲爱鹤徘徊”,书写的正是观鱼之乐。古代画家亦爱观鱼,宋元以来不乏画鱼的名作,如刘寀《落花游鱼图》《群鱼戏荇图》等。令古人沉醉的是鱼之灵动活泼,水之静谧清澈,抑或是二者相得之乐?

  遐想之乐

  古人“观鱼”之初,不是审美的,而是实用的。实用之外,又融入想象之趣。《山海经》介绍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鱼,如《南山经》载,南山山系中有座山叫柢山,柢山多水,水中有一种鱼十分特别,集合鸟、牛、鱼、蛇特征于一身,具有治疗肿疾之效,“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复生,食之无肿疾”。《西山经》载,英鞮山上有一种鱼,蛇头、鱼身、六只脚,食之可以避免灾祸,人称冉遗,“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以上是古人的夸张想象,还是真实存在?不得而知。只能说“观鱼”活动最初承载的是古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与渴望,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容资之美

  鱼之美,尤以“鱼尾”最早被诗人发掘。汉代才女卓文君《白头吟》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赞许的是鱼尾浮现于水面的灵动之美。宋代诗僧惠洪《效李白湘中作》曰:“夕光江摇鱼尾红,何处扁舟开晚篷”,落霞如一抹胭脂将水天尽染,微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正在此时鱼儿浮现水面,鱼尾熠熠发光,让夕阳之美更加炫目。宋人还注意到,鱼尾之美与霞光之美是极为相近的,故常类比之,苏轼《游金山寺》曰:“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周邦彦《蝶恋花》云“鱼尾霞生明远树,翠壁黏天,玉叶迎风举”,仰望天空鱼鳞状的彩云漫天浮动,俯察水面,微风吹拂,水纹成韵,红色鱼尾荡漾于碧沼,水、天一色,曲尽其妙。

  古人对鱼身颜色的观赏,则出现得较晚。直到隋唐之际,人们才开始饲养金鲫鱼,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金鱼,但此时尚属稀缺品种。至宋代,金鱼才进入杭州一带百姓的日常生活。如苏舜钦《六和塔寺》诗云:“松桥待金鲫,竟日独迟留。”苏轼云“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描绘的正是古人观赏金鱼的活动。至明代,古人的审美发生了变化,鱼身纯红或是纯白始为上品,再到后来鱼身颜色不规则又成为新的时尚,如“首尾红”“鹤顶红”等。据文震亨《长物志》记载,“鱼眼”“鱼纹”也成为明代文人观鱼的乐趣之一。从“鱼眼”看,“墨眼”“雪眼”为时人所追捧,近似于现代所称的“龙种鱼”;从“鱼纹”来说,“落花流水”“莲台八瓣”“波浪纹”“七星纹”是时人追捧的变异品种。这些名字极为文雅,既展现了明代文人观鱼的兴趣,又成为标榜文人雅士自身格调与才情的方式,观鱼亦风雅,不亦乐乎!

  鱼跃之趣

  李白《观鱼潭》云:“观鱼碧潭上,木落潭水清。日暮紫鳞跃,圆波处处生。凉烟浮竹尽,秋月照沙明。”意思是说,观“鱼跃”需在日暮之际,月光之下,此时潭底的白沙与秋月遥相呼应,宛若仙境,而游鱼一跃,仿佛在水中作画,圆波处处,涟漪顿起,这便是大诗人李白观鱼的乐趣。

  明代张谦德《朱砂鱼谱》还谈到,清晨、月夜、微风、细雨中观赏“鱼跃”,又别有趣味。清晨,天边弥漫着彩霞,水面落英缤纷,此时鱼儿跃动于眉睫之前,能够令人开怀;圆月之夜,月之倒影映于水中,鱼跃给人以视觉的冲击,心境亦豁然开朗;风行水上之时更需观鱼,此时游鱼跃出水面,仿佛聆听微风拂水之声,如此诗意的想象为“鱼跃”注入了新的趣味。此外,绵绵细雨中观鱼更有佳境。

  “鱼跃”犹如鱼儿“吸天浆”以自乐,古人追求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理想,被鱼儿阐发到极致。

  寓意于物

  苏轼《宝绘堂记》言:“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意思是说,君子可以喜爱、寄托情意于物,却不能执着、痴迷于物。这是中国古人对“物”的一贯态度,既讲究“玩物”又强调不能因物“丧志”。古人观鱼亦如此,探寻“鱼”的内在精神才是重中之重。

  早在先秦时期,“鱼”已经被赋予了文化内涵。除了《山海经》中的怪鱼,《诗经》也提到了各种各样的“鱼”,多与嫁娶之事相关,暗含“多子多福”之意。在此基础上,“鱼”在后代成为爱情的象征,诗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借助“鱼”来传达爱意;“鱼”因与“余”同音,还有吉祥之意,故有“年年有鱼”“吉庆有鱼”的说法;“鱼”还与仕途相关,唐宋之际官员佩戴“鱼袋”或曰“鱼符”以象征身份,如《宋史·舆服志》云“其制以金银饰为鱼形,公服则系于带而垂于后,以明贵贱”,成语“鱼跃龙门”也是取仕途顺遂之意。

  逍遥之乐

  观鱼之乐的深层文化精神,还需提到庄子。庄子、惠子“濠梁观鱼”的典故,众所周知。庄子感叹“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认为“鱼”在水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非常愉悦,惠子则质疑庄子如何知道“鱼”的感受。这场论辩以庄子的胜利告终,“观鱼”也成为庄子追求逍遥自在生命境界的象征,并深入中国传统文化的表里。

  历代文人多以鱼喻人,借“观鱼”表达超越世俗之志,归隐之情。隐逸诗人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唐白居易《答元八郎中杨十二博士》言:“尽日观鱼临涧坐,有时随鹿上山行。谁能抛得人间事,来共腾腾过此生?”茂林山水间,仰观流云,俯观游鱼,体味自然之道。唐柳宗元《与崔策登西山》曰:“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宋苏舜钦《沧浪观鱼》云:“瑟瑟轻波见戏麟,浮沉追逐巧相亲。我嗟不及群鱼乐,虚作人间半世人。”宋张耒《观鱼亭呈陈公度二首》:“直应人意逍遥处,便是游鱼自乐时。”清王方若《沧浪杂诗》曰:“行到观鱼处,澄澄洗我心。”可以说,观鱼安抚的是古人逍遥而不得,归隐而不得的心境。透过古典园林那似隐似现的漏窗,行走在曲折的复廊之上,凭栏观鱼,抑或是在大江大河之畔,静心感受游鱼之动,或许古人的感慨也会浮现于你我之心。

  生生之意

  《诗经》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飞”“跃”是鸢、鱼的生活习性,也寄寓着智慧与哲理。在宋明理学家看来,“鸢”与“鱼”发挥其本性,怡然自得于天地之间,一则象征的乃是贯注生机、奋发向上的“活泼泼”状态,二则象征着“道”流行于天地之间的状态,三则象征人“自得”与道而非刻意求取的精神境界。故理学家常借观鱼活动,体会宇宙天道,谈论个体修养,如宋程颢常“置盆池蓄小鱼数尾”,谓“观万物自得意”,宋朱熹云“鸢飞鱼跃,道体随处发见”,明聂双江言“鸢飞鱼跃,浑是率性,全无一毫意必”。清人颜光猷《鱼》曰“多病逢秋晚,观鱼觉兴新”,便是通过观“鱼”之灵动与生机,藻雪精神,阔大心胸。

  远方与诗,总是令人神往,正如今人一样,古人也在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无限接近“远方与诗”。游鱼与水,这一跃与一静,安抚的正是古人对“远方与诗”向往而不得的心境。当我们凝神于涟漪一碧,群鱼嬉戏,可曾感受到千年之前庄子的逍遥之乐,理学家的生生之意,感受到宇宙生命的逍遥与跃动。

 

  (作者:王晓玉,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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