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進

　《復活》是托爾斯泰繼《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之後，在其世界觀發生了巨大變化，嘔心瀝血寫出的最後一部長篇巨著。它被公認為托爾斯泰創作的頂峰，也可以說是他一生思想和藝術的高度總結。這部小說動筆于1889年，六易其稿，歷經10年，到1899年才完成。

　《復活》寫的是男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和女主人公瑪絲洛娃的精神復活的故事，即精神的人與獸性的人長時間的、經常的而又充滿憂傷、抑鬱、不安的靈魂較量過程。小說是從監獄人員將獄中三名在押案犯送法庭受審開始的，其中一名是女犯，叫瑪絲洛娃。在這個充滿糞便氣味、焦油氣味和腐爛氣味的監獄院子里，任何人走進來都會立刻感到窒悶和難受。女看守雖然聞慣了污濁不堪的空氣，但每次進來，都會有種昏昏沉沉的感覺。瑪絲洛娃臉色蒼白，白得像地窖里的土豆芽。在蒼白無光澤的臉的襯托下，那雙烏黑發亮、有點兒浮腫，然而又十分有神的眼睛，實在使人驚異。她挺着豐滿的胸脯，身子筆直，微微仰起頭，對直地朝看守長的眼睛看了看，擺出一副任人擺布的姿態……由兩名士兵押着，經過大街，所有人都用蔑視的眼神看着她。有人低聲議論着：誰叫你做壞事呢，做壞事就是這個下場！瑪絲洛娃發現街上這麼多人都在看她，便微笑地低着頭。她被春天的陽光照耀着，心情不錯。但一想到自己此時此刻的處境，唉！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是一位女農奴的私生女。她母親之前還生過五個孩子，都死了。本來她的命運也是一樣的，好在兩個喂牲口的老小姐對她產生了愛憐之情，就自己提出做她的教母，給她行了洗禮，還心疼起她來了……她三歲那年，母親就害病死了。兩個老小姐從此收養了她，她們負擔很重，過着難以為繼的窮生活……人的生命就是如此，有的一來到世上，命運賜予她的就是苦難與不幸，注定從出生開始，就在生存的邊緣顛箥，或被蹂躪，或被欺凌，在人類自己製造的狡狤而無情的黑色浪濤中沉浮與掙紮……人生來就不平等，所以現代文明，就是要促進人類追求平等與自由。人道主義是文明的燈盞，它的光芒可以讓世界充滿渴望與溫暖。

　瑪絲洛娃長大了，成了半個侍女，半個養女。兩個老小姐給她起了個名字，不親也不卑，就叫卡秋莎。她縫縫補補，收拾房間，擦拭聖像，燒菜、推磨等。有些人來求婚，她誰也不願嫁。十六歲生日剛過，老小姐家里來了一個上大學生的侄兒，是一位寬綽的公爵少爺，卡秋莎一下子就愛上了他。她不敢表白，甚至自己對自己也不敢承認。這個秘密一直鎖在心裏。又過了二年，這位少爺出發遠征，順路來到姑媽家，在這裏住了四天，臨行前夜，他勾引了卡秋莎，發生了兩性關係。他走后，她發現身體不適，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從那以後，她對一切都厭惡，一心想着怎樣去避免即將來臨的恥辱。她一下改變了對兩個老小姐的態度，做事既勉強又馬虎，有時竟出人意外的發脾氣。在懊悔不已中離開了兩個老小姐。她到縣警察局長家做侍女，遭警察局長調戲，她推倒他，只干了三個月就被攆走了。后來到鄉下一個又做產婆又賣私酒的寡婦家分娩。本來很順利的，可是產婆剛給村里一個有病女人接過生，把產褥熱傳給了卡秋莎。她生的是個男孩兒，被送進育嬰堂，老太婆說，嬰兒到那裏便死了……剛調理好身體，為了生計到一位林務官家當待女，又遭調戲，想占有她，她反抗，被攆走了。她只好來到城里，住在姨媽家。姨媽開了一個小洗衣鋪，她和兒女們借以糊口，並養活經常酗酒、潦倒落魄的丈夫。卡秋莎就在這個洗衣鋪干活兒，生存了下來……。

　我想，卡秋莎才十多歲，就經歷過了那麼多磨難與挫折，被誘奸，生了孩子又死了，在短短的人生歷程中，她嘗盡了人間的酸辣苦。而且一直在充滿斑疹傷寒的路上求生存。可以想像，她幼小而脆弱的心靈受的傷害是多麼的大，心理陰影多麼的深啊！后來，她被生活所迫，當陪客，27歲那年，被控共同預謀，蓄意殺人，她被判了刑，其實，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正義無法得到伸張。多舛的命運，带給她的是殘酷無情與痛苦不堪！她的無助和缺乏安全感，說明了人類社會生存的本質性問題，實在太多太多了。如何破解密秘，建立起真正的法治、公平的法則與制度體系，確保弱勢群體取得良好的基本生存條件，這是擺在那個時代面前的最急切的問題。否則，人類將在自我滅亡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卡秋莎的命運注定是悲慘的，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太卑微了，可是，她不僅是一個人，她是一個團體，一個階層，人類的一部分，唯有博大而又溫暖的愛與和諧社會制度才可以拯救她。

　在一段時間里，當聶赫留朵夫從監獄里看到的和了解到的種種可怕的惡勢力，簡直讓他痛心疾首，他頭腦里出現了成百上千的人，一個個被那些麻木不仁的將軍、檢察官、典袱長關在到處都是病菌的空氣里，受到凌辱，又親眼目睹了種種駭人聽聞的罪惡行徑，以及傷天害之事。 直到良心發現，精神的人才徹底蘇醒了，復活了，有一種無窮的力量戰勝了獸性的人，徹底走出了過去的羞愧與恥辱的暗黑路徑，他后悔莫及。這時，他遇見了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常常出現的情形，想起了卡秋莎的變化與自己有關，就感到無比內疚和自責，他希望能從《福音書》里找到答案，認為建立起人類社會全新的結構，不僅自己所憤恨的種種暴行會自行消失，而且人類所達到的最高幸福，人間天堂，也會實現。又從基督教得出結論，要永遠饒恕人，饒恕一切的人，饒恕無數次，因為沒有本身無罪因而可以懲罰或改造別人的人。

　盡管他所尋求的答案偏頗，並不能代表人類社會所追求的福利事業；盡管聶赫留朵夫為挺拯救卡秋莎做了很大努力，付出了那麼多心血，但最後卡秋莎還是不需要他了，想彌補自己的過錯與遺憾無法實現；盡管起初隱忍的想法是奇怪、荒誕甚至是可笑的，但他卻越來越在現實中得到證實，諸多道德敗壞的人，在執法過程中玩弄權術，奸污法律和民意，一切不可思議的行為被利益捆綁，而且還如此的心安理得，這是多麼可悲而又可恨的啊！他蔑視這一切，憎恨這一切，於是，他用全新的觀點來觀察社會現實、社會制度、法律問題和宗教信仰。事實上，這就是托爾斯泰超越自我意識、情緒和能力在字里行間的體現，是他在經歷了人生風浪和轉折之後，在探索世界的基礎上闡述了自己對社會、人性的觀察、思考與見解。這些見解是獨具匠心的，具有時代前瞻性和廣闊發展空間的。

　聶赫留朵夫想道：就是我們抱着一種荒謬的信念在生活，認為我們就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為了享樂，這顯然是很荒謬的。其實，聶赫留朵夫是托翁的代表者，是托翁的思想、感情與靈魂的載體：對土地問題，他認為地主無權收租；貴族生活趣味是卑劣的、肮脏的；封建官僚制度腐敗，寬厚善良的人也會在這個體制內變得麻木、殘忍；在宗教信仰上，贊成博愛、平等的教義，上帝在每個人心中；法律和監獄，缺乏精神道德底線；對革命者應該是敬愛的……同時，這部作品的藝術性、真實性和深厚的人性，都達到了非同凡響的效果！我認為，《復活》是人性的復活，它不僅是屬於俄羅斯的，也是屬於世界的。它感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成為了超越時代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