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的大門是這樣推開的-香港商报
首页 > 新闻专题 > 直通大灣區 > 灣區動態

​客家的大門是這樣推開的

2024-08-20
来源:香港商報網

作者 程明盛

客家人被譽為「東方猶太人」,他們多生於苦難,有行走天下、移民世界的傳統,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客家人過億。

有太陽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第一次確信南朗白企村是一個客家村,我產生了難以遏止的衝動, 希望經由這個村,走近客家人群體,看他們的百味人生,聽他們的心路歷程,記錄一個族群的心靈史。

我放下了別的田野調查,一頭紮進白企,在近一年時間裏,把可以用到的所有休息時間給了白企,終日遊走於這片幾乎沒有工業的土地,穿行在山水之間,試圖推開一扇扇門。

事不遂人願的是,白企缺少文字記載,絕大多數自然村沒有族譜,僅存一座完整的宗祠,需要走進白企人工作生活空間和情感世界,拼接碎片化信息,交互印證,尋找客家村及客家人的精神印記,打撈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最初迎接我的是一扇扇緊閉的門。

在這個旅外鄉親和港澳台同胞人數遠超本地人口的山村,一幢幢節日才能團聚的房子裏,深鎖着一個個家庭的秘密。問留守者,大多對門裏的人和事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

好不容易跟久居村外的人村內相逢,隱隱看到對方眼裏的家鄉人和事。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希望跟對方有一席長談,不料,對方接個電話,說聲抱歉,連電話號碼也不留下,便匆匆離去。類似遭遇重複上演,我知道有一扇扇緊閉的心門,需要信任才能打開。

與絕大多數村莊一樣,村里人是警惕的,在他們眼裏,我這個帶着窺探欲望的外鄉人,莽撞地闖入他們的領地,在村屋之間游來盪去,試圖接近每一個萍水相逢者,像一個不懷好意的精神密探。

我又是幸運的,客家人待人友善、崇尚真誠。

第一次接觸曾任秘魯中華通惠總局理事、利馬同升會館主席的僑領黃偉強先生,跟着他走進老宅,對院門內一棵雞心柿起了好奇,追問一個個雞心柿成熟的日子;跟着他散步到後山,尋到石場留下的巨大石坑;請他帶着尋訪祖籍燈籠坑的三任秘魯中華通惠總局主席黃孟超、黃仲儒、黃華安舊居,探究每一個僑領事業成功的秘籍。一路走來,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不像我接觸過的記者。」

就這句話,讓他在後來的日子裏,一次次撥通華僑華人的視頻電話,一次次把華僑華人和港澳台同胞帶到我身邊,直至他的胞弟黃獻興夫妻從夏威夷歸來,帶回前「夏威夷種植王」黃亮英文家譜,將這個現有500 多人的華人家族百年奮鬥史呈現在眼前。5月18 日國際博物館日,他把現任秘魯中華通惠總局主席陳金海帶到中山市博物館鄭藻如舊居,感懷鄭藻如創辦秘魯中華通惠總局的初衷,講述曾任秘魯中華通惠總局主席的燈籠坑籍「秘魯鞋王」黃仲儒先生的知遇之恩,由此,串起了秘魯中華通惠總局的百年精神傳承。

跟燈籠坑籍中山市律師協會原會長黃東偉探究祖籍燈籠坑的華僑華人和港澳台同胞數量,我引述《中山村情》記載,說2015 年祖籍燈籠坑的港澳同胞109 人,祖籍燈籠坑的華僑華人147人,他立即給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眼神。隨後,他與燈籠坑各個家族聯繫,逐個統計各家族現有移居海外和港澳台的人數,得出的結論是黃朝安家族現有500 多人,其中黃亮一支五世同堂就有200 多人;黃長根家族超過100人散布在美國、秘魯、中國澳門;黃偉強家族在美國和中國澳門就有20多人。燈籠坑人都說,有四個燈籠坑村,包括本地、中國澳門、秘魯、美國。以燈籠坑籍第一代移民家庭及其家族成員估算,移居澳門的燈籠坑人 有300 多人,移居秘魯的燈籠坑人有300 多人,移居美國的燈籠坑人有500多人,連同中國香港、加拿大、巴拿馬、厄瓜多爾等散居的燈籠坑人,大約有超過1300 人。

跟着老一輩白企人走近僑二代、僑三代,試着走近華僑新生代群體,跟黃國力取得聯繫,看到一批跟他一樣的年輕人,受過良好教育,卻在研究生畢業後投身商海,放棄法學院夢想去開店。看到陳金海的大兒子陳偉明,從世界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畢業,留在美國聯合利華公司工作兩年後,卻放棄美國工作回到秘魯,接手卡里蒙公司經營管理。從白企籍華僑華人新生代身上,分明看到一代人的人生抉擇。

因為工作關係,我的調查只能在周末假期完成,白企村宣傳委員賀根強放棄許多休息時間,把我帶到一個個白企人面前,現場充當翻譯,將我聽不懂的客家話轉換成普通話。許多次,我還沒來得及儲備交流對象信息,尚未梳理出採訪提綱,已經跟對方面對面。所幸,人與人的交流,很大程度上是信息交互的過程,自己對白企和客家的了解越多,跟對方交流的深度就越深,跟對方交流的廣度就越廣。跟着賀根強找到改革開放初的萬元戶之家,聽余木桂說起高中畢業後跟着父親養鴨種薯,每天用載重自行車馱着三個筐和被子行李,騎行三個小時到城裏沙崗墟等地叫賣,先到放棄美國產業回國抗日的愛國人士劉震球家裏過夜,許多年裏劉震球的家變成家鄉農人叫賣土產的驛站,看到一個愛國愛鄉者崇高的精神境界。我跟着賀根強尋訪位於徐劉自然村的三丫沉香種植園主人謝士學,聽謝士學說沉香種植園的十年堅守,說園內古樹的艱難保護。當年屆古稀的謝士學說最終將把古樹捐給村里,我知道,一個生態村的堅守,離不開一些仰望星空的人,他們聽從內心的召喚。

尋訪白企客家菜,追溯農莊主人的學藝之路,大多始於中學畢業, 跟着本村大廚走南闖北。追問詳情,多數人指向一對叔伯兄弟,習慣將他們當親兄弟。循着指引找到余劍鋒與余敬科的家,是一個院子裏兩幢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洋樓,看上去跟親兄弟無異。深究下去,余劍鋒改革開放之初被選入中外合資的翠亨賓館,跟着香港師傅修成廚師,帶出余敬科,後來到深圳創辦阿鋒餐飲,成為深圳市餐飲商會執行會長,是深圳餐飲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批量帶出家鄉徒弟,僅兄弟倆親自帶出的徒弟就有上百位。徒弟又帶出一批徒弟,而今白企籍廚師超過400人,許多白企人到海外和我國港澳台地區的第一份職業是廚師。

在白企村偶遇采草藥的黃建群,知道他家院子裏種滿草藥,以為奇人,不料,他卻把目標指向自己的啟蒙者——移居澳門逾四十年的賀照由老人,說老人跟兒子在澳門開着客家涼茶鋪,常常回家上山採藥,帶回澳門做原料。循着白企乃至五桂山自然保護區中藥材資源搜尋,找到產學研結合的南藥種植園,進入白企生態農業圈,看到一個因白企山水資源而聚的產業群體,看到60 後大學生盧銳洪夫妻辭去公職到白企創業,帶着海歸女兒盧楚琪破解現代農業世界難題的理想。

跟着橫逕新村村民小組副組長凌海倫巡村,我第一次走進村邊的幻園露營地,看到樹林、濕地、河流構成的生態景觀,經過前媒體人、海歸沈壘一套自然加減法,幻化出一個自然天成的世外桃源。隨後知道,他的幻園不只有這一處,還有另一處,最新的一處已經選址,分別取名林間泊、風之谷、清涼界,單看名字,就引人遐思。從幻園出發,深入白企三條山溝里星羅棋布的鄉村體驗游項目,看他們睜大一雙雙求知的眼睛,聽孩子跟大自然對話,感受他們從大自然中汲取的養分,打開了對白企山山水水的想像空間。

跟着《行走古村落》作者甘觀鳳行走家鄉白企,見證她策劃組織的首屆白企村客家粄製作比賽,看28位客家人在鏡頭下製作客家美食,熱情地邀請現場人士品嘗。聽同為客家人的鄰村翠亨村黨委書記、村委會主任甘國威說,翠亨村也將舉辦客家粄比賽。隨後,白企村黨總支書記、村委會主任甘社建說,白企村還想舉辦客家菜比賽、荔枝美食嘉年華、露營文化活動。我知道,客家村白企的文化激情已經被點燃,人是地方傳統文化的靈魂。

我的同事廖薇、譚桂華、陳慧、明劍、文智誠、夏升權、易承樂等,透過我傳遞的信息認識了白企,對客家文化起了好奇,一頭紮了進去,他們打撈的歷史記憶,給我帶來了許多驚喜。廖薇尋訪得到黃亮家的英文家譜,海歸的她竟一字一句將家譜翻譯出來,給我分享。廖薇接觸到中山市博物館徵集到的僑批里有燈籠坑華僑華人僑批,第一時間告訴我,便有了我與博物館研究人員寇海洋的深度交流,進而將燈籠坑僑史放到中山乃至中國僑史里進行審視。

調研客家人期間,接觸的不少華僑華人尤其是新生代不太懂中文。 許多資料只有英文版,中文資料對方也看不太懂,交流和閱讀出現了障礙。就讀於華盛頓大學的「00 後」留學生程晨陽,利用身在美國、英語基本功紮實、研究人文社科的綜合優勢,主動參與課題研究,當了助手,協助聯絡華僑華人,跟新生代交流溝通,不厭其煩查找並翻譯中英文資料,豐富了觀察思考海外客家人、海外中國人的視角。書稿完成後,程晨陽認真審校書稿,糾正涉英文和英譯漢部分,有時為一個單詞反覆推敲,並欣然為書稿翻譯英文目錄,像做一件神聖的事情。

我的前同事、知名畫家賀學寧,知道我在調研白企村,通過中山知名文化人楚風告訴我,她正在用畫筆描繪白企燈籠坑,願意免費給我的書使用,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賀學寧著有《南國花影》,曾推出《詩經》插畫展等,在藝術的天空裏自由行走,她的作品蘊含着自然的美、人性的美,正是拙著需要的。跟學寧聯繫,她說正在讀我的書,感動滿滿。我更想說的是,藝術是永恆的,信任是無價的,無私是最美的。

拙著希望藉助一個客家山村,小角度切入,表現客家人的精神特質,這樣的調查與書寫是否能得到客家人認同,我首先想到了「世界客都」廣東梅州。拙著初稿完成後,參加廣東新聞業內活動時,先後偶遇梅州日報社副總編輯鍾偉光、梅州日報社副社長鍾勇,跟他們說起拙著,希望聽聽他們對拙著的意見,也希望通過他們聯繫客家文化研究權威,聽聽專家學者意見,他們不約而同地推薦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政府省情專家庫專家、深圳市客家文化交流協會會長、深圳大學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楊宏海。

試着跟楊宏海先生聯繫,他要求看完整作品,我將電子版書稿發了過去。一段時間後,他告訴我,眼睛不太好,去印刷廠印出一份書稿,帶回家方便閱讀。

我心生內疚,當初忽略了一個細節,沒有將書稿印出來寄去。

不久,一篇洋洋灑灑 5000 多字的序言呈現在眼前,楊宏海先生讀出了書稿中的眾多細節,讀懂了我對客家群體的觀察和思考,只是,他出於客氣,沒有對作品中的不足提出批評。

六卷本《客家民俗文化集粹》主編陳嘉良在讀過《客家魂:廣東白企村人文圖譜》書稿 後,找到了共鳴,立即與本人聯繫,希望在他負責的梅州日報副刊版面上轉載部分篇目,他 說「我們的版面一直有一個大客家的概念 」。

到了設計封面階段,挑選書名字體時,我和出版社一致希望「客家魂」三個字顯出力量感,表現出客家人的精氣神,試過許多字體都不太滿意,我和出版社想到請書法家幫忙,找到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山書畫院院長廖學軍先生。了解作品創作過程和主題後,廖學軍愉快地答應了,說寫幾個款給我和出版社挑選。第二天一早,他就將幾份題字發過來,我感動不已,再三致謝。這時,他帶來了一個令人感慨的信息:「我是本土客家人,有這個機會也是緣分。」就這句話,讓我回想起調研中碰到的客家人,都有他這樣的熱忱,烙印着客家人的精神基因。

一部《客家魂》,是白企人在我眼前上演的人間活劇,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本書是白企人為我寫的。

掩卷長思,回溯一段時間裏走過的路,恍然驚覺,自己就這樣一步步推開白企人虛掩的門,進而走進客家群體的靈魂深處,通過他們管中窺豹,看到一個過億族群的精神圖譜。

透過白企看客家人,是一個因白企而起的執念,我想用一本書告訴世人,客家人無愧於「東方猶太人」的尊稱。

帶一本書去白企,等着客家人的審視,我想找到一把打開客家人精神世界的鑰匙,跟更多客家人交流,尋找客家人生生不息、四海為家、愛國愛鄉的精神基因。

微信圖片_20240820091805.jpg

 

[责任编辑:徐乐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