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網訊】在越眾歷史影像館舉辦的講座中,薩蘇先生講述東北抗日聯軍的故事,他的視角是中國、日本與前蘇聯三國史料的對照。
薩蘇有一種非凡的講故事的本領,這些從沉重的歷史中挖掘出的故事,鮮為人知,讓人從原有的語境中跳出來一會兒,回想時又笑中帶淚,而他感動人的淚點和動人故事都是建立在真實史料的研究之上--這就是歷史最動人的地方吧。香港商報記者 林濤
薩蘇是軍事及抗戰史研究者,根據在日本和俄羅斯收集的千餘件珍貴文獻與實物,他寫成《最漫長的抵抗》一書,反映了包括東北軍、義勇軍、抗聯和民眾14年的英勇抗戰歷史。薩蘇說,中國抗戰是8年,東北從1931年「九一八」始到1945年8月15日,漫長的抵抗持續了14年。
他寫書的重要佐證資料之一是一個叫「鈴木」的關東軍軍官,留下的相冊《在滿紀念》,攝於1937年至1942年。700多張中的100多張跟抗聯作戰有關。這些照片不是印刷品,從未對外公布,每一張都獨一無二的。
雪地猶聞戰寇聲
日軍相冊得之不易
薩蘇說,鈴木在東北的第一仗就打得很慘,搜山時候發現抗聯的密營,他騎著馬指揮部下往前沖,這時從抗日聯軍的密營里響起一槍珥珥照片上,他打倒的戰馬、他舉著祖傳寶刀坐在旁邊等等細節都保留下來。類似的照片不少,包括他參加公主嶺日軍對抗聯作戰訓練班,當年的教案,演示抗聯的密營、文件等等。
售賣鈴木相冊的日本書店老闆并不懂相冊的價值,開價20多萬日圓,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砍價不成,悄悄拍了幾張圖片,薩蘇決定放一放。回來的路上,這件事一直在他腦子里轉,特別是一張倒在雪地上陣亡戰士震撼著他。
由照片薩蘇還原出當時的情景:抗聯戰士趴在地上跟日軍對射,被擊中。日軍沖上來,先用腳把戰士踢翻,再一腳踢飛武器,他的左手甩開了。第三步,用刺刀挑開腰帶和衣服,檢查身上有沒有爆炸物、筆記本之類。這時鈴木走來,拿出相機拍下照片。
「我懷疑這時他還沒有完全死,他的眼睛微微睜著,血沒有凝固,似乎在看著我。」「我甚至沒有想他是英雄,只覺得他是一個回不了家的中國人。他死得無聲無息,他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東西就這張照片,我得把這張照片帶回去。」
在地鐵上,他揮筆寫就一篇博文《雪地猶聞戰寇聲》,文章寫完放在網上,兩個小時收到200多條回覆,幾乎同一個內容:給我帳號,我打錢過去,一定把它拿回來。他直奔書店,書店老闆第一句話居然說:我想通了,你說的折扣我接受。
「那天正是中秋節,一個團圓的節日,我就把這相冊接回家了。」拿到相冊的消息放上網,又是兩個小時200條回覆,所有知道訊息的人都在等著結果。「后來越研究,越覺得買得值,好多東北抗戰中的事情,通過相冊得以考證清楚。」
將軍、旗幟和營地
東北抗聯慘烈漫長的抵抗
鈴木相冊里發現一組1938年拍攝的連續照片,表現了日軍討伐隊與抗聯一次戰斗的經過。鈴木所在日軍追擊一支抗聯部隊并發現了他們的密營。在叛徒帶路下拂曉發動攻擊,至少3名戰士沖出密營的木屋阻擊日軍,不幸全部犧牲。在一張陣亡戰士的特寫中,鈴木寫下說明:身著便衣,在營門用手槍向外射擊,被擊中左胸倒地。對其注射強心針搶救,但他最終傷重而死,至死一言未發,沒有任何口供。
另一張圖中,兩個日軍展示繳獲的旗幟,紅底,上綴三顆黃星,考證為東北抗聯第三軍留守團的軍旗。這也第一次發現抗聯的軍旗圖片。東抗活動的區域主要在小興安嶺的北滿地區、吉東和長白山南滿地區的,分別由趙尚志、周保中和楊靖宇3位將軍領導。楊靖宇將軍隊伍人員最少的,只有一二千人,但他威脅到瀋陽和長春,最令日本人頭疼。楊靖宇堪稱游擊戰大師,身高1.9米的他,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中簡直就像尊天神,他打仗特別靈活,能拖著日本鬼子在樹林子中走上半個月,一點不著急,發現有機會,啪一下打出來就是一個大勝仗。
趙尚志將軍是黃埔軍校六期學員,他的部隊有炮兵,實行軍銜制,作戰正規勇猛善於打硬仗。他的部隊平時在山里呆著,靠一個一個密營基地組成根據地的主干。密營基地的圖片在鈴木相冊中也有發現。在大營里,房子是木頭建的,甚至有國際電臺、被服廠,供部隊駐紮、休整、訓練。碉堡是普通的木頭做成,兩層胳膊粗的木頭十字交叉搭成,子彈打不穿 地山背后挖了地窖,是天然的冰箱。
日軍地圖上的釘子
1946年,五常市拉林河上游發現有一支部隊,跟誰都不接觸,很詭秘。直到發現他們是東北抗聯第10軍軍長汪雅臣將軍的部下。
汪雅臣早在1941年被叛徒出賣為國殉難。綠林出身的汪雅臣臨死前叮囑部下:你們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投降日本人。
這些人就在山里劫了一個寨子,自守。他們也種地,不在開闊地種地,就圍著一棵棵大樹種,日本飛機偵查時看不到。薩蘇先生蒐集到日本關東軍一套作戰地圖,地圖顯示,1942年后,五常拉林河的上游就標上了一個黑圈,旁邊四個字「雙龍殘匪」。「雙龍」是汪雅臣。日軍知道有一支汪雅臣的部隊,但打不掉它。
這個圈就像一個釘子一樣一直釘在日軍的作戰地圖上,直到日本投降。這支部隊的的結局卻令人唏噓。他們下山后不久甄別工作未結束,國共兩黨再次開打。組織徵詢意見:繼續當軍人南下,還是願意就地當農民?這批戰士一致選擇當農民,打了14年仗,真不想打了。他們中沒有出將領、沒有出英雄,就漸漸被遺忘了。
但他們的存在代表了一個事實--東北抗戰14年,沒有全境淪陷,中國有一支部隊,一直在東北孤守一片土地。
戰士的情感與眾不同
她們嫁給戰友 終生不離棄
抗聯兩任總司令楊靖宇將軍和趙尚志將軍先后犧牲,殘餘的部隊撤入蘇聯境內,成為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這是東北抗日聯軍最后一支部隊,他們接受蘇方訓練,穿蘇式軍服。受過傘兵訓練,不斷以傘降的方式入境作戰,在抗戰最后階段起了很大的作用。
「這支部隊女兵特別多,跟一般部隊不一樣。她們在俄羅斯受歐式熏陶,非常有魅力,而且她們全嫁給了自己的戰友,沒一個離婚的」。薩蘇說起他觀察到的現象。
抗聯老兵是英勇的戰士,但在現實生活中不是完美的人,有的老戰士因為戰爭的創傷,甚至身心不那麼正常。但他們全部白頭偕老。「直到我知道了他們有怎樣的故事」,這些女戰士對自己的丈夫不離不棄,因為他們之間有著不一樣的情感,因為戰爭的殘酷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在日方檔案中找到一份資料,楊靖宇將軍犧牲后,東北抗聯總政委魏拯民給所有部隊發出一份通知,其中一份被日軍繳獲而保留下來。為避免全軍覆沒,魏拯民下令撤到江北。他的命令是這樣的:「傷兵、老人和女戰士撤向江北,男兵有戰斗力的就在南岸堅持」。
女兵們撤到江北活下來,她們是眼看著男戰士為保護她們戰死在江的南岸。這些男戰士有能活著回來的,對她們來說都是珍寶,不僅僅是愛人的概念,這輩子都會對好好對他們,不管這老頭變得多「混蛋」。魏拯民政委是山西人,被派到東北參戰,善畫畫,書法也很好。一個文人,成為東北抗日聯軍在境內最后的領導人。最后,魏拯民也留在南岸,犧牲在南岸,頭顱被日軍砍下邀功請賞。
李敏陳雷的故事
抗聯女戰士李敏后來和戰友陳雷結為夫妻。陳雷建國后曾任黑龍江省省長、省委書記。戰士的情感與眾不同,李敏陳雷的愛情頗為曲折。
陳雷的回憶錄中,寫到的戰友都是真名實姓,只有自己的愛人李敏他用「L-M」代稱。兩人因為戰友善意的玩笑「被」戀愛,也因此違反紀律雙雙受到組織處分。李敏從廣播員罰去養兔子,陳雷從軍官擼到戰士。
陳雷入境作戰特別英勇。一次,子彈打斷了他右臂橈動脈,血噴出一米高。戰友抓起蘇式止血帶,壓上一個、又壓上一個,仍然擋不住。這樣流血會死人的,陳雷在回憶錄中寫到,「我一定要讓自己活下來,因為LM還在北邊等我。」他掰了一根樹枝,樹皮一捋就插進了自己的動脈中!騎著戰馬殺回蘇聯。李敏聞訊趕來,見到陳雷瘦得不像樣,當即大哭。陳雷后來得意對她說:你大哭的時候,我最欣慰,因為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兩人就這樣「成了」。
一代天驕 以身許國
來自清華的抗聯將軍們
抗日聯軍在東北遭到日軍重創,原因薩蘇先生分析,與其高層領導人出生高級知識分子,基本沒有打仗經驗有關。比如抗聯3個重要領導人第11軍副軍長張甲洲、第2陸軍總政委馮仲雲、第11軍政治部主任于天放都清華大學學生。
「中共考霸」張甲洲
畢業於清華政治系的張甲洲,外號「中國共產黨的考霸」,特別擅於考試同時特別喜歡「鬧事」。首次高考,以黑龍江省第一名的身份考進齊齊哈爾工業學院,不久鬧學潮被開除了。他去到北京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黨給他派任務:我們要在北大搞學生運動,你考進北大行不行?他考進北大物理系,沒多久又被開除。
徵詢黨組織意見怎麼辦?組織說:你能不能再考進清華去呢?答:好,我考進清華。馬上以當年第二名的成績考進清華政治系。張甲洲還是個替考大王,「他先后替5名共產黨員考試考進清華。」在清華,他和胡喬木拍檔,人稱「張甲洲的嘴,胡喬木的腿。」曾做到中共北京市委代書記的位置,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
在東北他拉起一支5000人的部隊和日軍作戰。這個優秀的「考霸」是腰腹部中彈戰死在黑龍江戰場上。他的夫人劉向書一直沒有再嫁,晚年有人問起原因,她說:「他太出類拔萃了,我這一生不曾再見過他那樣的人」。
第2陸軍總政委馮仲雲是中國數學界、物理學界奠基人熊慶來先生的大弟子,熊先生回國后清華招的第一個研究生。馮仲雲沒有成為數學家、物理學家,他到東北打了14年仗,金日成曾是他的部下。抗戰勝利后,他從蘇聯返回祖國,擔任瀋陽警備副司令。建國后曾出任中國國家圖書館的第一任館長。
戰場上,馮仲雲負過重傷,九死一生。最艱難的一次,戰士全倒下了,他受傷躲在一棵樹后,握著一把只剩幾顆子彈的手槍。眼見著一隊日兵押著一個叛徒搜索著朝他的方向走來,越走越近珥珥這時,叛徒指著地上說:這個人就是馮仲雲。日本人砍下地上的抗聯軍戰士的頭顱撤走了。他僥幸逃生,帶著傷輾轉回到部隊里。
于天放將軍的傳奇
薩蘇說:「于天放是東北游擊戰中最優秀的指揮官」,他指揮的游擊隊從1931年一直戰斗到1944年12月,他自己負傷被俘。
被俘后,他的傳奇還沒有結束。他居然越獄逃跑,在完全沒有接應的情況下,還打死了一個日本看守。戰后審問日本戰犯,證實了他的機智勇敢和所有的細節,甚至找出了他打死的日本看守--石丸兼政,當時34歲,日本神戶人。
他是「清華式的越獄」。進監獄后,他首先通過牆上一面小窗戶照射進的陽光投射角和日期,推算出經緯度,判斷被關在北安監獄。一天日本人忘關窗,由外面火車的呼嘯聲幫他證實了自己的判斷。當時是12月,外面一片荒野,逃出監獄也跑不遠。他就想,要拖延到青紗帳長起來的時候。他「逼」著日本人給上電刑,上刑后馬上假裝「軟」了,假意合作,同意畫出聯絡地圖。拿著地圖他開始哆嗦,說:我是知道的,但是現在腦子里面特別糊涂,畫不出來--上電刑后約25%的人會出現頭腦昏選☆態,需要養一養--就這樣,他被養起來了。養的過程中,他積極準備越獄,并利用提審的機會悄悄藏起一把掉在地上的壁爐門把,成為后來越獄的武器。
用東北抗聯的密碼敲牆,他聯絡上關在隔壁的抗聯二路軍軍官趙英勇,兩人商量好越獄的一切細節。發現每到過節時,只有一個看守在。他們決定對殘暴但警覺性較差的石丸兼政兼政下手。
于天放用壁爐門把砸在石丸兼政腦袋上!這日本鬼子挺頑強,拼命喊叫,于天放把手塞他嘴里,他居然把于天放手指頭咬下來一節。放倒看守后,兩人用鑰匙一道一道打開腳鐐手銬,一道一道開門跑到外面,逃過最后一道崗哨,成功越獄。
在一個岔路口,兩人灑淚而別,分別走了兩條路,因為知道日本人一定會追來,兩個人必然有一個被捕。日本人追擊的方向是趙英勇逃跑的方向,他在被捕后被殺害。于天放躲進老百姓家中,直到迎來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