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刘功虎

　　在贾家权力谱系中，居于金字塔顶端的是贾母，维系贾府繁荣和命脉的是贾史王薛家族网，王夫人、薛姨妈这些名字模糊的女性勾连着整个网络。

　　中国千年传统社会，女性一直在隐秘而有力地行使家族权力。

　　孙温绘红楼梦插画

　　美国加州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史研究专家柏文莉，最近推出了新书《权力关系:宋代中国的家族、地位与国家》，解剖两宋宰相“豪门家族”和浙江婺州地方大户的家族演变、婚姻缔结状况，揭示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生存发展背后的技巧与法门。

　　柏文莉说，华夏大地上的故事一再重复发生，但是重复中又富于微妙的变化，“以变化的多姿多彩而言，宋朝可能最为精彩”。近日，长江日报记者采访柏文莉，她表示，人们以往谈论中国历史，大多着眼于“父系”脉络，但实际上，从上层到民间，中国社会一直很注重妇女角色地位，妇女及其夫婿构成的关系和网络在一个所谓“主流家族”中至少要占到一半的重要性。

　　【序文节选】

　　两宋余波

　　柏文莉

　　我选择婺州（金华）而不是宋代其他州作为研究对象，并非率意为之。如同中国南方其他地区，唐末五代时大量人口涌入婺州，北宋时这里人口迅速增加。与浙江沿海其他州相仿，婺州在北宋时产生的进士人数屈指可数，但随着南宋时期都城迁至距离不远的杭州，这一带进士人数激增。

　　很多现代中国人知道金华有上好的火腿，有良好的经济，但是对于金华的深厚历史可能所知不多。我在这本书里要说的是，金华的历史意义远没有被人们发掘——金华作为婺州存在的时候，可能是两宋社会、也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婺州是4位南宋宰相的家乡，也是曾在北宋朝廷叱咤风云的几个家族迁到南宋时的家。尤其婺州成了吕氏家族和苏辙后人的故乡。吕氏家族在北宋时曾经出现过吕蒙正、吕夷简、吕公著三位宰相。婺州治所金华在南宋时期成为一个重要的道学中心。

　　在传统社会，婺州是人文渊薮；在现代社会，金华是市场经济模板。因此我很乐意选择这里作为我解剖中国家族关系源流的漩涡之地。

　　两宋、明清的一些研究已经指出，中国女性对家庭命运影响至深，女性和姻亲网络在权力和身份地位维持上发挥着重要作用。而我这里想着重指出，母系血统和姻亲关系，尤其是姻亲家族间的反复通婚，对明清家族的影响可能比两宋还严重，需要更专门化的研究。

　　（文字有删节，记者刘功虎整理）

　　找女婿比拼眼力几近豪赌

　　宋朝不仅在官场流行举荐“潜力股”，社会上也流行举荐“好女婿”，人们热衷于为兄弟、至亲、朋友安排自认为绝好的婚姻。

　　政论文章写得气势如虹的陈亮出身于南宋一个没落的大家庭，晚年才考中进士，命运多舛。但就是这么个人，被另一个家族的何氏兄弟看中，认定为女婿。

　　何氏家族最初是浙江婺州（今金华）外来移民户，开宗的两兄弟至诚相处60年，在婺州修塔庙、治津梁，南宋中叶成为当地富商巨族。到何恢这一代时，家产累积巨万，但是作为长子的何恢科场屡次失利，幸好他的兄弟何恪做了个小官，多少算是达成了他们父老一辈的愿望。正是何恪看中了陈亮的才华，力主何恢的一个女儿嫁给他。陈亮当时很破落，而何恢的女儿不愁嫁，他有个女儿甚至嫁给了著名将领宗泽的侄曾孙。因此他有点举棋不定，全家人也反对何恪的意见。但是何恪认准了陈亮，在一封家信中痛责他的兄长，何恢终于松口。他也不希望错过一个可能变得显赫的嫡亲。

　　有意思的是，这两兄弟在有生之年都没有看到陈亮高中。直到陈亮去世前几年，他本人才最终考中进士，告慰何氏兄弟英灵。

　　“何氏家族尽管富有，但是产出的官员级别都较低，陈亮的修成正果提升了他们家族的文化档次。而且从历史上看，陈亮的确是可以在历史留名的人物，何氏兄弟的确有眼力。”柏文莉说。

　　陈亮与何家的婚姻揭示，宋代社会姻亲模式体现出丰富的多样性。尽管这个社会与中国传统社会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比如一直注重门当户对，一直强调获得显在的好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抱一种婚姻中的“理想主义”，尽管其内核仍然充满现实功利心。

　　柏文莉指出，也许有人会认为，“找女婿”终究逃不脱男性中心视角，女性不过是家族发展壮大的工具，但她不这么看，她认为人之所以缔结家庭，无非是希望确保家族绵延、种族繁盛，“从这个角度说，男女负有同等责任，只不过具体表现上有差异”。

　　女性不留虚名而享实惠

　　以词作闻名后世的晏殊，出身于一个毫无背景的家庭，在时任安抚使的张知白举荐下步入仕途。他的女婿富弼，最早引起了范仲淹的注意，后者将富弼的著述转介给同僚王曾和晏殊看，晏殊对这个年轻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史书记载，范仲淹原本为晏殊推荐了两个“女婿候选人”，另一个是张安道，但特意突出富弼，说他为人修谨，“器业远大”。

　　受文人士大夫的影响，宋朝普通人也喜欢识别和投资潜力股。《宋史》记载了不少地方德能之人的此类故事，有的人对路过的进京赶考者慷慨解囊，有的把女儿许配给因为饿极而窜到自家庭院偷东西吃的读书人。

　　这些故事与女性有关，但是连女性的名字都没有出现一个。

　　柏文莉研究两宋宰相和婺州家庭史料得出结论认为，“这只是表面现象”。对一个人的未来而言，母系血统——外祖父母或其他母系祖先的影响力，往往与他和父系族人的关系一样重要，“或许更重要”。大量资料表明，父系血脉维系的能力，与他们建构的婚姻网的质量息息相关。

　　苏氏三兄弟的苏辙后人落脚婺州，据柏文莉研究，他们很快融入当地社会的重要原因是打入了当地婚姻网，他们背后的名声只是为这一目的服了务。而声名差不多同样显赫的吕氏家族（名人代表有理学家吕祖谦），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与周边县份通婚，“相较而言，这制约了他们好几代人的发挥”。

　　对于大众来说，宋朝产生了李清照这样的大词人，人们会以为这只是偶然，柏文莉认为“绝非偶然”，李清照的故事折射出中国古典社会的典型男女关系、两性权力状况。很多时候中国女性也许不像李清照那么有名，她们多以“某某氏”作为代称，但是她们的重要性不比男人逊色。

　　“小说《红楼梦》真实而形象地表现了这一点。在贾家权力谱系中，居于金字塔顶端的是贾母，维系贾府繁荣和命脉的是贾史王薛家族网，王夫人、薛姨妈这些名字模糊的女性勾连着整个网络。中国千年传统社会，女性一直在隐秘而有力地行使家族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