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丁楠
針對近期發生的恐怖襲擊、中東變局和難民問題,觀察者網編輯建議我和中東朋友們聊一聊,聽聽他們的想法。起初,我覺得這樣的討論不會有太大收獲。我的這些同齡朋友,無論來自埃及、敘利亞,還是伊朗、土耳其,都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聊到上述話題,他們還能說什么呢?無非是老調重彈,對遇難者表示同情,對恐怖分子表示譴責,然后重申這些暴力行為與伊斯蘭正道無關。
然而當他們打開話匣子,我卻發現這些年輕人眼中的世界遠比我想象得要模糊復雜的多。在此,我將他們的言論和見解,結合所在國的近期輿情呈現給讀者。這其中不乏積極和理性的聲音,但也有滿滿的負能量和陰謀論。我們不妨暫不作先入為主的真假、對錯判斷,也不強調他們的觀點是否代表某種主流,只是借助不同國家的視角,揭示問題的復雜性。
哈迪(伊朗):法國自導自演,好像一個人跑到警察面前說“我不是小偷”
哈迪收到了在德國攻讀實驗物理學博士的錄取通知,回德黑蘭短暫探親后,又來到柏林。我和哈迪是老朋友了。他在德攻讀研究生期間,我們不但在柏林常聚,他在德黑蘭的朋友和家人我也幾乎都認識。哈迪是虔誠的什葉派穆斯林。他堅守自己的信念,卻又從不把它灌輸、強加到別人頭上。在德國,他是導師的寵兒,輕松拿到繼續攻讀博士的機會。但我又感到他的心始終是屬于伊朗的。哈迪熱愛他的祖國,關心那里發生的一切,卻又對伊朗的體制弊端痛心疾首。
伊朗《今日祖國報》頭版:“請用晚餐”
這回我在波斯餐廳給他接風,等待時順便瀏覽了一份伊朗當地的報紙,頭版配著巴黎遇難者的照片,大字寫著“請享用晚餐”,小字為“西方最終品嘗了在敘利亞親手烹調(晚餐)的滋味”。我對哈迪說:“這也太惡毒了吧!”他說:“死硬保守派的報紙,不必放在心上。不過這一切難道不是‘反吹’(blowback)效應的生動寫照嗎?”反吹既是物理名詞,也是情報用詞,指秘密行動適得其反,導致意想不到的后果引火燒身。“法國賣給沙特那么多武器,沙特用這些軍品援助極端分子,極端分子再打回法國,這真是地道的‘反吹’!難民問題不也一樣,北約和俄羅斯不尊重敘利亞的主權,敘利亞人流向海外,也不會尊重別國的國界。”
聊著聊著,我發現哈迪的想法比那份報紙上的批駁更加細致入微。“你不覺得巴黎恐襲疑點很多嗎?”他問道,“奧朗德在襲擊后馬上發表電視講話,聲稱巴黎慘案是境外策劃的針對法國的襲擊,他憑什么在如此短時間內就斷定是境外策劃的?那些襲擊者搞爆炸、槍擊也就罷了,干嘛要隨身帶著身份證件,難道是為了協助警方查案嗎?法國又怎么可能在事件發生后立即準備就緒,發動對敘利亞的打擊?這一切難道不奇怪嗎?!”
“我覺得這根本就是法國政府自導自演的一場戲”,哈迪說,“法國要為出兵敘利亞找借口,現在眼看著敘利亞政府又恢復了氣力,和俄羅斯的盟友關系更加緊密,法國當然不允許俄羅斯一國獨吞在敘利亞的利益。于是巴黎事件后,法俄一起借反恐之名瓜分勢力范圍。這就好比伊朗人常說的一句話——一個人跑到警察面前,對他說‘我不是小偷’。法國做的就是這種欲蓋彌彰的事。”
“你這次入境遇到什么特別盤問和檢查了嗎?”我問。“當然”,他說,“邊檢的人問我去沒去過這兒呀那兒呀的。可我心想,你們這么問又有什么意義。那些巴黎的襲擊者還不是拿著歐盟護照,數次往返于歐洲和伊斯蘭國之間,也沒被查出來!再說,伊朗境內沒有一個組織或黨派是支持伊斯蘭國的,即便穆兄會的分支伊斯蘭聯盟黨(heyat moatalife)也是反IS的。伊斯蘭國是我們全民和各派政治力量的公敵,也是伊朗嚴峻的安全威脅。”
拉萬(敘利亞):我覺得外界對敘利亞難民有誤解
拉萬常說,真主對她是格外眷顧的。今年夏天,她被柏林自由大學錄取攻讀生物制藥系博士,秋天便從大馬士革來到柏林,并在當地朋友的幫助下,順利找到滿意的棲身之所。拉萬一頭卷發,打扮時尚,走在衣著樸素的柏林人中間,脫穎而出。她深愛自己的祖國,卻又愛莫能助:“我決定步姐姐的后塵到德國讀書,不是為了逃避動蕩。即便沒有戰爭,我也要走出國門做一番自己的事業。敘利亞的教育是不錯的,學生學得也好,但這一切都是白費,你很難找到體現自己價值的工作,工資也只夠維持每月生計。更何況你越優秀就越會成為政府的眼中釘,處境就越危險。而對男孩子來說,這些還都是次要的,因為不知什么時候你就會被征去服役,然后失蹤。”
在德國,拉萬和敘利亞朋友們走得很近,有的是剛來這里的難民,有的是她在敘利亞就相識的朋友。“這次和我一起來德國的,有200多個敘利亞學生,他們受德國政府資助攻讀不同學位。這個項目叫Leadership for Syria,面向敘國內和海外各地的敘利亞難民招生,報名者只需提交一份意向書和學籍資料,甚至不需英語或德語水平的證明。錄取后,學生們會先被安排到德國的一些小城市和當地人居住,并接受四個月的語言培訓。還記得來德國前我們一起到德國駐黎巴嫩使館交材料辦簽證,那里的黎巴嫩雇員嫉妒我們有這條去歐洲的捷徑,故意對我們百般刁難。但最終,我們還是順利來到德國。再過幾個星期,德國外長要在外交部親自接見我們。”
“相比大多數來歐洲的難民,我們真是幸運百倍!難民無論是走陸路還是水路到歐洲,都是九死一生。他們或要在海里游泳,或要過境伊斯蘭國,或要拋棄親友,甚至是眼睜睜地看著同行的人死去。很多人到德國后,心理都有問題。即便是對我,他們也不愿講述那段痛苦的經歷。”
“雖然身在歐洲,難民的內心深處又何嘗不盼著早點回到祖國,盡管希望越來越渺茫。我覺得外界對敘利亞難民有誤解,以為他們是像東歐、巴爾干人一樣,蜂擁到德國打工掙錢。其實并不是這樣。來到在一個新的國家,學習這里的語言,適應這里的自然和社會環境,非常困難。許多難民都珍藏著敘利亞住所的鑰匙,他們想回家。這些人并沒有為德國的物質豐富而歡欣鼓舞。一次他們做蛋糕給我吃,我驚奇地發現所用的奶酪是那種德國出口敘利亞的品牌。德國的奶酪千百種,但這些人選擇的卻依然是在敘利亞市面上能買到的貨物。”
說到巴黎襲擊和伊斯蘭國,身為遜尼派穆斯林的拉萬和伊朗朋友哈迪的觀點倒是完全一致。“一切都是法國策劃好的陰謀,為了侵略敘利亞找借口。你要真心反恐,可以幫助、支持敘利亞政府軍啊,他們盡管犯下屠殺人民的暴行,但仍可以被約束利用。現在倒好,一個個都想把自己的軍隊弄到敘利亞來。”
拉萬深信,伊斯蘭國是外部勢力扶植起來的,因為“他們的包裝風格太不阿拉伯了,他們的阿拉伯語也太差了”。“IS旗幟上的阿語,順序完全是錯的。自稱建立什么伊斯蘭國,旗子上居然寫著‘真主是穆罕默德的使者’(Allah rasul Mohammad,注:應為Mohammad rasul Allah,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還有比這個更荒謬的嗎?我懷疑這是根本不懂阿語的人復制粘貼谷歌翻譯的結果!”
“不過我現在對伊斯蘭國倒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你說它不好,別的侵略者就好嗎?你說它占領了敘利亞領土,阿薩德不是一樣出賣土地給俄羅斯和伊朗嗎?后者趁敘利亞人遷移海外,在大馬士革瘋狂買地圈地,這是有目共睹的。一切都是為了權力,反恐、教派都是幌子。有人說,阿薩德政府現在又贏得了優勢,我不這么看。無論是俄國人還是伊朗人,隨時都可能拋棄他。阿薩德訪問莫斯科,普京和他談了什么,美國和伊朗借核問題談判又商量了什么,我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穆罕默德(埃及):我贊同伊斯蘭國的理想,但反對他們實現目標的手段
在我看來,穆罕默德好比埃及同齡人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革命與動蕩的三年里,別人忙著抱怨爭吵發泄,他卻能沉下心來,在一家知名的跨國互聯網公司勤勉工作,一改曾經的懶散怠惰,從駐埃及辦公室的小職員升為部門經理。其間,穆罕默德數次到國外培訓交流,既開闊了眼界,又增加了他獨擋一面的勇氣。如今,他的技能和薪酬遠超同齡人的平均水平。而與此同時,在精神世界里,他又是個信仰虔誠、道德高尚的穆斯林。別人遇到什么問題,他都會去幫忙;討論時立場觀點相左,他也從不爭吵。
“看到巴黎恐襲的消息,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阿拉伯人完了。這些襲擊如同9·11一樣,會觸怒西方國家,對我們不加區分地發動新一輪打壓”,穆罕默德如是說。
他的朋友們則對各種小道消息議論紛紛:“我原本計劃好去歐洲旅游呢,這下沒戲了。聽說法國使館現在拒絕給阿拉伯人辦簽證。”“我聽說埃及政府明知客機墜毀是恐怖分子搞的,還想掩蓋,一再否認恐襲,就怕影響旅游業。電視里整天放什么‘埃及真高興’(Misr bitafrah)之類的宣傳片,要么就是動員大家去沙姆沙伊赫,彌補外國游客撤離的損失,難怪這些短片在網上被人惡搞。”
客機墜毀的調查結果還未公布,巴黎的爆炸和槍擊案發生。埃及國有和私營媒體借此事件表達了三個意思:一是強調與法國站在一起,支持對方的反恐行動;二是說伊斯蘭國是美國和歐洲一手搞起來的,但現在IS反咬一口,不聽西方的了;三是對西方雙重標準表示不滿——巴黎恐襲后,法國戒嚴、軍隊上街、限制公民自由,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但2013年埃及軍方上臺,卻被外界批為政變。
《金字塔報》漫畫:和基地組織一樣,IS和它的創建者分道揚鑣,起點就是法國。
《今日埃及人報》漫畫:報紙上寫著“巴黎爆炸”,女主人說:“法國總統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禁止示威,讓軍隊開進街道,但沒人喊著要法國軍政府下臺。”
然而穆罕默德卻對伊斯蘭國的興起有著不同解讀:“他們的理想和目標是對的。敘利亞和伊拉克的什葉派政府鎮壓、屠殺遜尼穆斯林,IS在當地建立伊斯蘭國就是要打破這種不公正。但是他們到世界各地濫殺無辜是錯誤的,我反對這樣的做法。”穆罕默德自始至終沒提恐怖主義一詞,盡管從兩年前起,這個詞就一直充斥埃及媒體。事實上,一些埃及、伊拉克和土耳其朋友常常拿伊斯蘭國和我調侃打趣,但恐怖主義(al ilhab)對他們來說卻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外來概念,極少掛在嘴邊。
穆罕默德的觀點雖不一定在埃及有廣泛代表性,卻觸及了阿拉伯國家打擊伊斯蘭國光說不練的問題核心,即教派沖突及其背后的地緣政治爭奪。盡管伊斯蘭國威脅阿拉伯國家的社會安全和政權穩定,進入今年以來,巴林、阿聯酋、沙特、約旦等國卻相繼停止了對伊斯蘭國的打擊,而是將目光投向摧毀也門的什葉派武裝和遏制伊朗勢力蔓延上。這使得在反擊伊斯蘭國的行動上,周邊阿拉伯國家有聲音卻無明顯動作。遜尼派的伊斯蘭國是威脅,什葉派勢力的擴張更是威脅——像摩蘇爾這樣的歷史名城被伊斯蘭國掌控當然不好,但如果被什葉派的所謂“反恐聯軍”攻下,恐怕會更糟。眼看伊朗、俄羅斯支持下的阿薩德政權占了上風,此時打擊IS恐怕就沒那么重要了。
從穆罕默德的觀點延伸開去,阿薩德政權與IS的興衰其實存在某種依附關系。一旦恐怖組織被打掉,敘利亞政府就沒法拿反恐說事兒爭取國際支持;同理,阿薩德政權要是倒臺了,伊斯蘭國也不能再用什葉派或異教徒壓迫為理由吸引世界各地的信眾加入組織。
佩娜爾、法提赫(土耳其):反恐,各國還不都是只考慮自己的利益
佩娜爾即將升入大學。她以伊斯坦布爾居民的視角描述了土耳其國內的難民現狀:“敘利亞戰爭爆發后,我國政府實行邊境開放政策,超過二百萬難民進入土耳其。在一些靠近敘利亞的南部城市,比如Gaziantep,?anl?urfa,有非常多的難民營,那里的學校、醫療機構也對難民開放。但在伊斯坦布爾,我覺得情況很不同,有組織的難民營少,沿街乞討的難民比比皆是。我看到許多人就住在市區的公園里,并且還在那里生了寶寶!政府想改變這種無序現狀,特別是盡快救助兒童。但是土耳其不是很發達的國家,我們必須得到歐洲的幫助。”
近幾個月來,另一位土耳其朋友,在工程專業就讀的法提赫,也時常說起難民給伊斯坦布爾帶來的變化,比如城市變得擁擠混亂,住房價格明顯上升。最近歐盟首腦峰會原則同意追加30億歐元給土耳其政府,目的是讓后者盡可能地在國內處理難民問題,禁止他們遷移到歐洲。可法提赫認為這筆援款還很不夠,畢竟土耳其已經花了近80億美元在敘利亞難民身上。
然而最近更牽動佩娜爾神經的無疑是恐怖襲擊事件:“我現在看新聞,主要關注有關恐怖主義的消息。土耳其深受恐怖襲擊之害,我看到同胞遇難非常難過。特別是上個月安卡拉的爆炸案,近百人死去。在我看來,在巴黎和安卡拉發生的事情沒什么區別,各國應該聯合起來反恐,因為恐怖分子踐踏的是全人類的價值。但遺憾的是,每個國家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另外,巴黎事件之后,我擔心歐洲穆斯林的處境,他們或許會遭遇更多歧視。不過,我也理解歐洲人的這種排斥心理,媒體上整天報道IS所做的壞事,自然會加深觀眾對伊斯蘭的負面情緒。我們又有誰不是深受媒體言論的影響呢?”
佩娜爾對恐怖襲擊的擔憂道出了伊斯坦布爾居民的一種普遍心態。今年夏天我在那里小住了兩個星期,深感當地百姓猶如驚弓之鳥,對IS襲擊心存恐懼。記得在Taksim廣場,只一聲類似汽車爆胎的聲響,地鐵站里的人們就慌亂四散。一位女士一邊向外跑,一邊對我說,“伊斯蘭國隨時有可能對土耳其發動襲擊,現在乘坐任何公共交通都不安全”。
不幸的是,幾個月后的10月10日,這位好心人的忠告在安卡拉火車站應驗了。而此次巴黎恐襲又讓一些人翻出安卡拉的舊賬,引來政府和反對派之間新一輪的辯論和指責。比如,法提赫作為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的支持者,就批評了一些土耳其人對兩場恐怖襲擊的不同態度:“有些人對安卡拉本國同胞遇害沒什么反應,倒是對巴黎一片真情。巴黎的事情告訴西方,現在必須拋棄雙重標準,他們支持庫爾德武裝,早晚會嘗到苦果。土耳其現在問題很多,只有靠一個強大的領導人才能走出困境。”
而反對派則反駁說,采取雙重標準、縱容恐怖主義的,正是土耳其政府本身——“為什么別的襲擊發生后,伊斯蘭國都積極認領,但安卡拉事件后,IS反倒默不作聲?這說明土耳其政府和恐怖組織之間很可能有某種秘密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