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册作为静物”写生展
◎尤勇
“国王明明光着屁股,什么也没穿嘛!”小孩叫道,惊醒了赞美国王新衣的众人,也惊醒了读这个童话的人。对于许多陈丹青的读者来说,他就是这样一个惹起争议、褒贬的孩子,年岁并不能使他老朽失真。如果说他的言语里隐着一种悲的毛细血管,那么他的绘画就是通向喜的动脉。
为美术史端茶倒水的仆人
正在中国油画院陈列馆展出,名为“画册作为静物”的展览,请拨冗去看看,那便是陈丹青近二十年来绘画的一根主动脉。他说:“这里没有一件我的作品,但每块布都签着我的名字。”这便是他的老师木心引福楼拜所言“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的注脚,这一注就是二十年。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陈丹青之隐,便是隐在作为静物的画册里面;其退,退到印刷品后面的美术史里,仿佛所有的山林草野都不足以归隐,半个世纪的市朝恩怨都是可以避退的。
有些方言中管画的外框叫“画窗”,甚有趣,好比房间之为内,应有一扇窗成其外,为鼻子引入氧气,为眼睛引入光景,为心灵开拓疆域。画之为窗,是站在外头往屋里头看。站在陈丹青的画前,就是站在他的窗前,看他的生命的内景——济济的美术大师,济济的美术历史,滔滔的经典,滔滔的文脉,那一本本曾经躺在他眼前的画册,一笔一笔地成了你眼前的画面。你可能说,奇怪!他里头高朋满座——达·芬奇、卡拉瓦乔、哈尔斯、委拉斯贵支、柯罗、凡·高、毕加索、颜真卿、文征明、怀素……陈丹青自己在哪里?你瞧,他正伺候众位,为他们洗脸洗脚、端茶送水。回观中国美术近几十年的历史,师法自然我们做得很多,但是在师法经典上,我们是先天不足的饥渴者,一无收藏,二无深究,每天有数以万计的画作在这片大地上产生,却又有多少可以摆入美术的历史上,淌着人类最辉煌的血脉?应是陈丹青不甘心吧,总觉得自己画得该和大师相齐,无奈他自以为,唯有仿习才得心安。
这是“上有老”的陈丹青,美术史的仆人。
挂写生画册的羊头卖临摹杰作的狗肉
临摹是陈丹青年少绘画的开端,也是他绘画生长的线索。如果创作是努力去画好未知的画,临摹就是努力哺已知的乳。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临摹,是因为他用诚实来回应他的天赋。有人会以为,相机打印机能做的事情,还煞费苦心作甚?谁知相机是鹦鹉学舌,丹青是心领神会,得好看之要领,领绘画之精义。
陈丹青画画册,醉翁之意不在酒,挂着写生画册的羊头,卖临摹杰作的狗肉,而在他那里,写生即临摹,临摹即写生,所谓的第一自然(造化)与第二自然(文化)并无疆界。画家的试金石,临摹,得失去自己,却又得点燃自己。有人讲,绘画过时,临摹亦古。谁知这一句话,道出了爱、用之别。凡·高临摹米勒,不畏人言,道:引众人去看米勒,是自己的光荣。同样,陈丹青躲在美术史里,一会儿请你看委拉斯贵支,一会儿陪你看董其昌;不同的是,凡·高笔下的米勒成了凡·高,德拉克洛瓦也成了凡·高;而丹青笔下的凡·高仍然是凡·高,颜真卿还复颜真卿。是因凡·高忠憨至极,丹青灵巧至极。
他把人性中的鲜血淋漓都铺陈出来
再看,浩瀚美术史如弱水三千,陈丹青只取一瓢。以下是他美学的内容与主题:
自由与禁锢——他临了凡·高画的监狱(此画为凡·高用油彩临摹古斯塔夫·多雷的单色木版画):人们在高墙之下转圈,有一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你;
受难与死亡——耶稣被鞭打,肌肉绷得紧张,下葬,众人哀之,彼得被倒钉十字架,视死如归;
脸——教皇的统治者之脸,伦勃朗早年的春风得意之脸,晚年的浪子回头之脸,哈尔斯与委拉斯贵支的宫廷与市井之脸;
性与情趣——食色,性也。中日的生机盎然的春宫图,希腊神话中活泼的裸体,年轻的人类,人类的年轻,仿佛在林中交欢,水果,溪水,汗水,口水,肉体的欢愉,情欲的盛宴。
权力、日常、书法、山水、立体派……
每一根线索都编织着他在更广阔的时空中看到的人性。他爱人,熟谙人性,得心应手,他的同情,他的默然不语,他的寄情山水,他的文雅、博达、正直、孩子般的天真……陈丹青心中的人类可爱又可怜,人类当中的陈丹青可敬又可叹。他把死亡、苦难与悲悯、残忍、赤裸都铺陈出来,画得酣畅淋漓,讲得鲜血淋漓。如此,就不难理解他的辞职,为教育之忧破口,为学子的权益大声疾呼。
此为“下有小”的陈丹青,懵懂者之兄长。
从画中体会爱与正直
有上有下,是为关卡,能承善启,四通八达,人间的路口,自然人流湍急。
观众要看,画家之要在于看。能看、会看、看透、看通、看达,先天下之看而看。
看就是诚实,不认贼作父,不认裸体作华服,此为童真之眼;
看就是拿捏,或重或轻,或暗或明,或虚或实,或险或夷,和谐或跑调,均衡或失衡,此为天秤之眼;
看就是通达,上天文下地理、心肠肺腑、宗教哲学、历史政治、前世之事、后事之师,此为先知之眼;
看就是抉择,爱恨情仇、当机立断、快刀乱麻,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此为文明之眼。观看,起于人之本能,落于人之心田,没有一只狗会对夕阳赞叹勾勒,也没有一只公猴对着另一只母猴作像。陈丹青看了,画了,我们也看,也画。他的看与画把人引入历史,扯进文脉,叫死人都活过来,叫活人都死去。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童话里,有一个国王爱慕虚荣,每一个小时都要换一套衣服,又有一对骗子奸诈狡猾,利用人性的弱点瞒上欺下,有一群大臣虚伪自保,吹嘘那子虚乌有的为绝世珍宝,又有群人希图外表体面,拍手叫好。唯有一个孩子指出皇帝的新装不过是空气。若童言无忌,大人之忌是什么?骗子何以得逞?我们又何曾不在这个童话里?如今的艺术界,虚伪正在登基,投机正在得势,荒谬正在横行……文学的陈丹青喊叫说:“你们快看啊,我们病了!”而油画的陈丹青常常使我们默然不语,从画中体会爱与正直。 恐怕我解读过度,还烦请您亲自过目,陈丹青自诩为最奢侈的个人展览。 本组摄影/马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