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罗什创作的《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中,拿破仑骑黑驴,衣衫不整,皱巴巴的灰色风衣只扣着一粒扣子,有一种旁人轻易便能洞见的疲惫和憔悴。
保罗·德拉罗什创作于1848年《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现藏法国巴黎卢浮宫 艺术史上最严重的“撞衫”事件发生在大卫和德拉罗什之间。两位法国画家一前一后创作了同名的作品,然后,然后德拉罗什的《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就没有然后了。 除了在特定分众领域,德拉罗什的拿破仑会被提及以显示研究者的精深,绝大多数情况下,大卫笔下的拿破仑就是本尊,权威而正统。这是拿破仑御用画师理应享受的待遇。 一个被颂圣热忱点燃的古典主义画家,很适合扮演伟人形象的总设计师。大卫就是一个端着调色盘的马雅可夫斯基,他把1800年5月37000名法军士兵冒险翻过阿尔卑斯山圣伯纳德隘口(位于法意瑞三国交界的瑞士境内)的一幕,简化成了拿破仑个人的摆拍: 天色阴沉,地势险峻,寒风凛冽,坡道积雪。年轻的拿破仑披红色斗篷,骑白色烈马,马扬蹄,人侧视,手指苍穹的姿态为画面作了对角线切割。 此情此景,配得上任何优质的形容词。 法国史学界称这幅画是“前摄影时代最传神的写真”,而画中人自己则称这幅画是“宣传鼓动之作”。 显然,拿破仑的评价更直截了当。他是事件的亲历者,记忆缠绕着他对画作的观感,而人最难欺骗的是他自己。审视画中那些夸张的细节,难免会让人私底下羞涩一把。 摆拍的困境,就是在常识面前一打就招。譬如,在又滑又陡的坡道上,纵马扬蹄意味着什么? 好在拿破仑没有按照大卫1801年所画的那样去摆pose,历史给了他一个更重要的脚本:越过阿尔卑斯山,打赢马伦哥战役。 拿破仑完成了任务,成为军事史上与汉尼拔和查理曼大帝同等级的传奇。逆推之下,拿破仑既未纵马也没扬蹄,甚至没骑马。事实上,他胯下的牲口,形象上屌丝一些,但更适合在积雪坡道上行走,是驴。 拿破仑骑驴越过阿尔卑斯山,才是真相。还原真相的是一幅偷拍作品——对,就是德拉罗什在拿破仑死后27年所画的《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 在德拉罗什笔下,驮着拿破仑完成史诗般远征的是一匹落毛的黑驴。黑驴埋头爬坡,步履沉重。它驮着的伟人衣衫不整,他没有披红色斗篷,而是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灰色风衣,风衣只扣着领口的一粒扣子。伟人左手置于鞍座,右手习惯性地插在胸前衣服里,三角帽倒是戴着一顶,但耷拉着。 伟人左手边是瑞士当地的一位向导,向导一手拄着木棍,一手牵着驴。据说,向导因为这趟差使,得到了一栋带院子的别墅,而他指引的人得到了意大利。 比照摆拍和偷拍两个版本,你会发现大卫的拿破仑有着古希腊雕像般的凛然,而德拉罗什的拿破仑则有一种旁人轻易便能洞见的疲惫和憔悴。走向神坛和走下神坛,都由画笔打点。当然,无论是不是被神化,丝毫无损对拿破仑的历史评判。 一个显得有些萎靡的伟人,因其真实而更有感染力。一幅作品的力量,也并不总是源自其器宇轩昂的表象。 德拉罗什创作《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之前三年,其妻离世。沉浸于痛苦中的画家,创作姿态多半是谨慎和内敛的。这种姿态与拿破仑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时所面临的危局,天然吻合。 1799年11月,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成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第一执政。可此时,第二次反法同盟正对法国虎视眈眈,同反法同盟的决战无可避免。对法国威胁最大的国外战场,非意大利莫属,反法联军尤其是奥地利在那里驻有重兵。 欲凭有限兵力击溃意大利的奥军,关键是要出其不意。为此,拿破仑为法军拟定的行军路线是圣伯纳德隘口,由瑞士西部进入北意大利,时间定在1800年5月。问题在于,圣伯纳德隘口地势足够险要,环境足够恶劣,但能否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天知道。可怕的是,驻意奥军司令梅拉斯已经考虑过法军可能的进击方向。只是,由于他的轻敌大意,奥军放松了警戒。这是属于拿破仑的幸运。 但拿破仑骑驴翻越阿尔卑斯山时,他并不知道上苍终会眷顾他。伟人留下了那句很难说是豪迈还是壮胆的动员:不论前面等待我们的是鲜花还是大炮,我们都要跨过这道山峰。 差不多半个世纪后,德拉罗什从拿破仑的豪言里听出了未知与不安,艰辛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