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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擊”戒網癮當事人:說句“我累了”都會被電擊

2016-08-24
来源:中國青年報

  2016年8月,一篇超過十萬閱讀量的文章《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在朋友圈傳播,將數年前曾以“電擊療法”戒網癮受到輿論關注的楊永信再次拉回公眾視線。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采訪了一些當年接受過“電擊療法”的年輕人,他們講述了當年和此后數年的經歷。

  這是一場沒有計劃的私奔。一個小包,從家里偷出來的4000元錢,是張旭同所有的財產。

  他不敢帶手機,他怕親戚找過來,再一次把他送進網戒中心的“13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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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邊攤吃飯的時候他要找有遮擋的,公共場所要找門口位置或者方便逃跑的,偶爾見到山東車牌的車子特別是臨沂的,哪怕繞兩條街都要躲著走。

  出發前,張旭同在夜市買了一把20厘米左右長的刀具,別在腰里。他決定萬一被抓,就用它先了結了自己。

  可這把刀直到最后也沒派上用場,哪怕只是削個水果。

  一

  從2006年至今,超過6000人在“四院”接受過治療。

  2009年,衛生部一紙禁令,叫停了電休克治療儀在網癮治療的使用。網戒中心把“電休克治療”改為“低頻脈沖電子治療”。

  但7年過去了,仍有人被源源不斷送到這里,成為網戒中心的“病人”。

  對很多人來說,“四院”是一個忌諱的名詞。他們更愿意用“那兒”來替代山東省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絡成癮戒治中心。

  張旭同第一次進“四院”是2007年,當時那里還沒那么大爭議。他在通宵打游戲時,能看到網上有人喊“小心你被電”之類的。不久以后,他真的被電了。

  父母找了幾個親戚強行把他從在網吧帶了出來。16歲的張旭同很平靜,一臉“要殺要剮隨便你,反正我還會跑出來”的表情。

  他很聽話地跟著走,到了“四院”下車一看,心中想著“就這樣?不過如此”。

  網戒中心“電擊”治療的房間門牌為13室。在這間屋子里,有個穿白大褂的人對他說:“來,我們做個檢查,檢查一下你有沒有網癮。”說罷,8個盟友用力按著他的身體,給他嘴里塞進了牙套。

  一陣“滴滴滴滴”聲之后,有人拿著兩個白色小棒,從他的眉心往兩邊太陽穴上滑。瞬間,張旭同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類似于閃電,貫穿腦袋左右,猶如兩個小錘用力敲擊著太陽穴。

  他想掙扎卻動不了,只能張口大罵。可“他媽的”最后一個音節還沒說出口,第二輪“閃電”又一次來襲。第三次,第四次……

  一個聲音問道:“還罵嗎?”

  “不罵了。”

  “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嗎?”

  “不知道。”

  張旭同眼前的閃電又開始交織。他只能意識到自己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音。

  “我不聽話……”

  “等會兒出去知道怎么跟你父母說嗎?”

  “知道,我好好說。”

  “好。讓他起來吧。”

  盟友松開手,張旭同下床的時候直接跪在了地上。后來他才知道穿白大褂的人正是網戒中心負責人楊永信。

  他至今無法用語言說清那種感覺,“那種對人心理的把控,讓人確實感受到你是真的錯了,電擊會讓你真正心服口服。就像小說《1984》,你想什么,老大哥都知道。”

  出門見到父母,他很“自然”地跪下,抱著他們哭了好久,就像“孩子本能那種餓了想吃奶,想找媽媽”。

  母親也抱著他哭,那種“喜極而泣,我兒子好像回來了”的感覺。

  相比于張旭同的激烈入院,比他晚幾個月到的江一帆顯得平靜得多。輟學打了兩年游戲,厭倦每天“殺殺殺”后,江一帆主動向父親提出要治療“網癮”。于是,父親把他帶到了“四院”。

  入院時接待他的正是張旭同,在江一帆印象里這個高高瘦瘦、表情嚴肅的班委是個狠角色,“給人一種壓迫感,睚眥必報”。

  二

  江一帆回憶,到“四院”的第二天,他被人給舉報了。

  入院電擊后,體重只有100斤的江一帆頭暈眼花,只能在病房里休息。母親覺得悶就去外頭轉了轉。誰知道獨自在病房里的江一帆因此違反了“不能獨處一個小時”的規定,又一次接受了電擊治療。

  電擊治療在這里被稱為“點現錢”。直接被“點現錢”的行為共有86條,比如 “忽悠家長想回家”“吃巧克力”“空腹吃藥”“上廁所鎖門”等,抽象的如“嚴重心態問題”“執行力不足”“挑戰楊叔模式”“在點評課上帶有不接受情緒”等。

  “每一次電擊,需要交治療費200元。”第一次在“四院”治療,江一帆就交了2000多元。

  平時,孩子們互稱為盟友。盟友中選出班委,負責管理盟友;每個孩子都有家長陪同,再從中選出一些家長作為家長委員會,監督家長和盟友。

  舉報他人在這里是被鼓勵的。任何人都能向家委或班委會報告他人的違規行為,這些違規行為以畫圈的方式被記錄下來。盟友每滿5個圈就需要被電擊一次。

  最開始的日子,江一帆重復著死板的生活:上午上點評課進行思想教育;下午軍訓;晚上寫日記,記錄一天感想。

  他以為只要“少說”,就能安然度過這幾個月的治療,不過后來他發現這個想法太“幼稚”。

  有一次,學習委員問江一帆,為什么日記里把自己寫得那么“積極”,而點評課舉手發言卻不積極呢?江一帆說:“沒有不積極,只是我偏內向。”

  結果這件事情成為點評課上討論的焦點,主題就是“做人不能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課后江一帆被送去了“13號室”,接受電擊。

  有時候意想不到就踩了“雷”:有位女盟友甚至只是因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就被認定為有“出逃嫌疑”而遭受電擊。

  江一帆發現,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即使是親生父母”。

  在“四院”,吃完藥后,江一帆起初只是覺得非常平靜,后來察覺到自己反應遲緩,做事總比別人慢半拍。

  他的“冷淡”引來了母親的不滿,認為他在對父母使用“冷暴力”。江一帆辯駁了幾句之后,母親舉報了他。被認定為“過于情緒化”后,他又接受了電擊治療。

  被電次數多了,江一帆甚至能總結出不同的電流穿過大腦時的感覺。

  “當電流為10毫安的時候,看到的是電視雪花點,當電流是20毫安的時候,看見的是一條黑白線。當電流是30毫安的時候,是一條更粗的黑白線。”

  他還總結出“自保”的三條鐵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討好“掌握生殺大權”的班委和家長。

  一次軍訓,一個盟友只因說了一句“我累了”,結果第二天就被班委舉報,接受電擊治療。理由是“思想負面,不接受改造”。此后,這位盟友語言中所有的“累”字都換成了“不勤快”。

  他還曾目睹過身為班委的張旭同,對一些看著不順眼的盟友,立馬施以50個俯臥撐的懲罰。

  三

  如今,張旭同在一家穩定的事業單位上班。

  談起當年當班委的日子,張旭同一下子來了興致,“有種特權階級的感覺”。

  班委張旭同手中的權力不小,可以整治一些不太順眼的盟友,甚至直接將對方送進“13號室”。

  不僅如此,班委還享有更多自由,“就像縣級干部一樣,很多事情刷臉就可以。班委找個理由就能走出緊閉的大門。”張旭同說。

  他批改盟友日記時,會仔細檢查文字里有沒有任何不良的思想苗頭,如果日記中出現“被管教”3個字,他會以“不服從改造”為由送對方接受電擊。

  可能因為那屆班委的行事過于張狂,不少盟友稱他們是“黑委”。甚至有人提議要罷免班委。

  不過,那些舉手贊同罷免的盟友很多被送去電擊治療。

  張旭同說,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是趴在床鋪上寫日記。由于床鋪靠窗,他可以偷偷地看著窗外的街道和行人,幻想著出院之后也能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

  如果運氣好,他會成為“別動隊”成員,出去放放風。“別動”二字就是“站著別動的意思”。隊伍專門逮捕那些因為行為“走偏”、或需要第二次進“四院”的“再偏”盟友。

  張旭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被派往山東泰安抓人。晚上9點,四五個人乘著一輛金杯救護車出發。第二天凌晨1點,車直接停在泰安的一家網吧門口。

  張旭同在里頭找到了那位“再偏”的盟友。這個人他認識。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當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有點放松。”張旭同說,“不是那種信任的感覺,是那種‘我終于要被抓回去了’,就像法治欄目里常說的,另一只鞋落地了。”

  四

  如果不是因為愛情,張旭同應該不會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結束他在“四院”的第一次治療。

  在那段日子里,張旭同覺得自己的支點就是愛情,是在“黑暗”中的最后一點微光。

  一天黃昏,張旭同和副班長一起,偷偷來到網戒中心的電腦房,把電腦屏幕的光亮調到最低,打開女友的QQ空間,留下了一句話:“快出院了,等我。”

  可磨砂窗戶透出的屏幕微光“出賣”了張旭同。他們被家委會的一名家長路過,抓了現行。

  當晚8點多,很多盟友被叫進了“13號室”圍觀。江一帆就在現場。據江一帆回憶,晚上9點多,網戒中心負責人楊永信匆忙趕回醫院來做治療。

  在接受治療前,張旭同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見了樓下的母親。天有點黑,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只聽見她喊了一句至今都令他無比絕望的話。

  “加大劑量,電死他!”

  電擊很快開始,張旭同不僅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甚至供出了班委做的其他“壞事”,以求減輕痛苦。幾個班委在陸續接受電擊治療后,他們又反過來指認了張旭同在廁所里辱罵楊永信的事情。

  剛休息一會,他又被自己“出賣”過的盟友送上了黑色的電擊床。

  據江一帆回憶,當時十幾平方米大的小屋里,空調開到16攝氏度,卻依舊燥熱。大家圍著治療床站著,最靠近床邊的是新來的盟友。房間里沒有鐘,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有人渾身哆嗦、有人癱軟、有人暈厥后被抬走。

  空氣中留下的是張旭同發出的“嗚嗚”聲,以及儀器滴滴作響的聲音。

  后門被牢牢鎖住,很多盟友能夠減少恐懼的方法就是拼命地往后退。更多的人選擇靠在了墻上。

  江一帆渾身是汗,他可以感受到周邊人的重量。“如果換我的話,就想一下電死多好。”他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當時張旭同不停地抽搐,“眼珠子都要出來了”。

  懲罰持續到了深夜,當晚張旭同在電擊臺上休克了。

  等到張旭同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他在病房打著吊瓶,母親就在旁邊。他開始一直裝睡,以逃避之后可能還要面對的治療。可他還是被盟友發現后帶走。

  兩周后,在新一輪的選舉里,張旭同獲得了20多票,再次當選為班委。

  江一帆至今忘不了當時張旭同的樣子:“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驅殼,面無表情,眼淚往下流,一個勁地說:‘我都這樣了,大家為什么還要把票投給我?’”

  沒多久,張旭同出院了。盟友間氣氛有了變化。

  “電擊的恐懼,告密的戒備,大家更加能‘裝’,大家將自己封鎖起來。” 多年以后,江一帆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

  大部分人剛出院那會兒,都會跟“打了雞血一樣”,保持一段時間在“四院”的狀態。

  江一帆也不例外,他用盡全力讓父母滿意。

  最開始他的英語只有40分,爸媽皺著眉頭;江一帆努力沖到了60分,爸媽還是覺得太偏科。英語分數最終沖到了90分。他說,當時真正的動力來自于恐懼:害怕表現不好,有可能再次被父母送回“四院”。

  盡管當時備考壓力很大,每兩周江一帆還是會玩兩個小時的《夢幻西游》。在他輟學打游戲的那兩年,這款游戲讓他的月收入達到5000元。

  他滿心以為只要考上大學,就能逃離父母的管控,逃離被送回“四院”的恐懼。可事實證明,他錯了。

  五

  想要逃脫恐懼的不只有江一帆。

  從四院出來后不久,張旭同也經歷了一段非常“聽話”的時間。

  除了好好學習外,他下課后想去操場轉一會兒都怕回家晚了惹父母生氣;明明不高興,見到父母卻還要裝做“謝謝你們讓我重生了”的樣子。

  更痛苦的是忍受愛情的煎熬——想見女友。但恐懼時刻提醒著他:不行,你不能去。

  愛情再一次戰勝了恐懼,卻引發了新一輪恐懼。他像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覺得每個角落都有眼睛注視著他,“見女友的事情遲早會被‘四院’發現”。

  張旭同作好了和女朋友私奔的打算。因為女朋友名字中有一個同字,平時大家都喊她“大同”。兩人決定去山西大同。

  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敢帶手機,坐了40多個小時火車后,來到一個連氣候都不熟悉的城市。那是私奔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

  張旭同找了一間100元一個月的出租屋安頓了下來,對未來滿心期待。

  但恐懼依舊如影隨形,他怕“別動隊”和親戚會找過來,再一次被送進去。

  身上的4000元很快花得差不多了,張旭同去勞務中介找工作。因為沒有身份證,中介把他推薦到一家煤窯上班,一天賺50元錢。

  他和幾個皮膚黝黑、身體精瘦的人坐著五菱小面包車前往離大同100多公里的一個礦場。

  一路上,張旭同還沉浸在找到工作的喜悅中。可到了礦場,電視節目里出現過的謀財害命的黑煤窯不斷地在他腦子里晃。他最后步行逃回了大同。

  后來,他應聘過耐克店的店員,因為多嘮叨了幾句“不給加班費”,被人告狀后,“硬氣”地辭職。他也重操過舊業,在游戲廳里打金幣和裝備賺錢,可依舊入不敷出。

  他說,在那半年多里,沒有一點漂著的感覺,“至今覺得在外面是好的,是活著的”。

  可當花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錢時,他最終還是選擇向父母求助。

  回來后,張旭同沒有回父母家,他每天換不同的地方睡覺,睡覺前在門口放一個空酒瓶,有人開門瓶子就會倒地。

  “那段時間即使是在睡夢中也會對聲音特別敏感,就好像身體其他器官都入睡了,只有耳朵一直在工作。”

  但這一天終究來了,張旭同的父母在女朋友家的別墅里找到了他,隨行的還是第一次帶走他的那些親戚。

  張旭同努力反抗,卻被四五個人用準備好的繩子把手綁了起來,他沒來得及掏出一直別在腰上的刀具。

  在車上,張旭同哭著問了一句:“是不是又要去那兒?”母親也哭著說:“你知道這樣還離家出走。”

  “我離開家就是為了這個。”說完這句話后他平靜下來,不再掙扎,剩下的只有絕望。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度過到‘四院’那段路程的。你試著體會過《金蟬脫殼》里布雷斯林被關到C區里的那種絕望嗎?那種后悔沒勇氣了結自己的心情。”張旭同長吐了一口煙。

  六

  2010年的夏天,江一帆以為自己自由了。他以578分考上一所大學的采礦工程專業,當時正是國內煤炭需求正旺的時候。

  他認為自己完成了使命,再也不可能被送回“四院”了。

  江一帆說,他的父親當時突然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神經疾病,臥床在家,脾氣非常暴躁。因為江一帆幫家里裝修時總是偷懶,憤怒的父親爆發了。

  在幾個親戚的拉扯下,江一帆又回到了“四院”。

  根據慣例,送回來的“再偏”的盟友要無條件地接受從嚴從重的治療——每天進行一次更大強度電擊治療。

  “四院”的盟友中不乏一些在讀的大學生、碩士生,甚至還有年近40歲的中年人。江一帆這才發現,自由是這么的脆弱,只在家長一念之間的改變,到手的自由立馬就會摔得粉碎。

  好在10多天后,父親又派人把他接了出來,并向他道了歉,承認當時自己的精神確實不太好。

  江一帆接受了道歉,也學會了更高明的偽裝。

  上大學后,他和父母溝通的原則是“報喜不報憂”。大一時,他毫不猶豫就簽下了一家在國內有多家分部的大型煤炭企業,當時正是煤炭企業用人的高峰期。他只想遠離父母,遠離山東。

  除了過年,他幾乎不回家,寒暑假騙家里說在外頭打工,實際上就在寢室里打游戲。每月他靠游戲能賺4000元左右,以此支撐了他大學4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就在江一帆一步一步實施他的逃離計劃時,張旭同卻籌劃著如何結束這一切。

  第二次從“四院”出來后,張旭同就再沒回家,在老家的眾多網吧里“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他說,他陷入到無休止的噩夢當中,夢里基本只有兩個畫面:在“13號室”被電擊,以及親戚在后面追趕他。第二天起床,他感覺就像跑了一整晚一樣疲憊。

  一次,他在酒店看電視,電視里播放的正是關于網戒中心的專題片《戰網癮》。當張旭同看見畫面上楊永信的側臉時,他的大腦突然一下放空了。

  等他緩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把電視機砸了,每一個大部件都砸碎了。他說他事后賠了酒店3200元錢。

  他開始尋找不那么痛苦的死法。買安眠藥失敗后,他聽說降壓藥吃多了也能致死,更重要的是能在藥店直接買到。

  張旭同將5瓶降壓藥,200多粒,一把把抓著吞了下去。昏迷前,他給父母發了一條信息:“最后了,只想知道你們到底后不后悔把我送進‘四院’。”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ICU病房里了,并查出來患有高血壓,母親在一旁照顧他,什么也沒問,只是不斷地嘆氣。

  他找過心理咨詢師,想吐露心聲,卻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傾訴的欲望”。在不了解他的過去的情況下,心理咨詢師告訴他患上了抑郁癥。

  七

  對于一些2007年、2008年進過臨沂網戒中心的人來說,有些人成了成功的“精品”。

  有人在歐洲讀博士,有人考上公務員,有人進了蘋果公司,有人進了央企,也有人成了軍官,還有人耽誤了多年的時光后,仍在大學里念書。當然更多的人銷聲匿跡,失去了聯系。

  盡管當時并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但很多當時的盟友還是在“楊永信”吧里留下自己的姓名和聯系方式,組成各種小群體。

  在貼吧里,一名2008年的盟友曬出自己穿著佩有上尉軍銜的軍裝的照片,留下一句:“我現在過得很好,楊永信我既不感謝你,也不記恨你。”

  碩士畢業的劉思恩在“如何評價楊永信”的帖子里留下一句:“我不怪楊永信,也不怪我的父母,怪的是以前不懂事的自己。”有人跟帖評論他“腦子被電糊了”。

  劉思恩說,當時央視拍《網癮之戒》的時候他就在“四院”現場,他怕說錯話,有意避開了所有鏡頭和采訪。他認為《網癮之戒》真實地反映了里面的生態。

  他說,也正是那段經歷成就了現在的自己。

  劉思恩還總結出了一個規律:“那些至今對‘四院’恨之入骨的人基本沒啥大出息,而出來后真正認真讀書的人,對那個地方不會抱有太大的負面情緒。”

  在他看來,不反對“電擊療法”的《戰網魔》和批判“電擊療法”的《網癮之戒》這兩部片子的角度都有道理。“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好壞留給后人評。”

  曾經進出“四院”13次的謝坤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四院’并沒有說的那么殘忍和惡毒,想想里面有哪個孩子是善類,有哪個不是自私享樂不顧父母的?”

  一些盟友以自己的方式避開那段往事。有人承認,自己那個時候確實年少無知,需要管束;有人警告記者,“不要騷擾我,只想安靜地生活”;還有人無奈地說,“過去的傷疤就不要再去揭開,要不然只能破壞親情。”

  甚至還有盟友對記者說,如果自己的孩子真的無藥可救,只有送去“四院”這一線生機的話,他也會嘗試這么做的。

  有位女盟友讀大學時選擇了法律專業,想以憲法的名義,控告網戒中心侵犯人權,可最后自覺勢單力薄而放棄。

  她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那些電擊治療儀就是代替父母教育的惡魔,因為父母只想把孩子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哪怕就是電也要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她還在自己的朋友圈寫道:“網戒中心里,大多數人都被診斷為心理疾病或網癮,但實際上不少人只是青春期的短暫迷茫,之后他們還能回到正軌,可那些因此墮落無法回頭的盟友又該怎么辦呢?”

  一位盟友家長看了《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文章后倍感氣憤。他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假設你有孩子不學習了,和正常人不一樣了,你可能也會像我一樣著急。這個臨沂戒網中心,是一個救孩子的好地方,并不是害孩子的。”

  他說自己的孩子,曾經在家里只顧著玩電腦游戲,不和家里接觸,脾氣越來越暴躁。“作為家長,我已經用盡了所有方法,沒辦法才交給戒網中心來管理”。

  在他眼中,孩子從四院出來以后,內心沒有恐懼,回家就和他們溝通。還把打工掙來的錢,給爺爺外公各買了一箱酒,給外婆和奶奶買了手表。

  可當被問道,如果孩子“再偏”,還會把他送去四院時,這位家長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不會再送回去,我的孩子已經好了,畢竟已經長大了。孩子的行為上有缺陷,家長自身也缺乏溝通,管理孩子的方法不當。”

  8月18日,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走訪了網戒中心,門口一群家長在門口蹲守,還有人從附近的小車里給記者拍照。從外面看,網戒中心的每一層入口都被兩道鐵門緊鎖著。

  當記者試圖進入網戒中心時,一些帶著“xxx爸爸(媽媽)”名牌的人開始跟隨和驅趕記者,表示“請你快點離開”。

  記者試圖通過電話聯系楊永信,其電話處于關機狀態。

  據8月22日《沂蒙晚報》報道,楊永信在接受該報記者采訪時說:“其實,如果沒有患者,網戒中心一天也開不下去。網戒中心之所以能夠存在到今天,除了其合理合法合規外,也是因為有眾多的家長和孩子需要這個地方,如果有一天家長和孩子不需要這個地方了,網戒中心因此關門了,那將是我感覺最幸福的事。但現在,那么多的家長帶著求助和無奈而來,我從來沒想過放棄這份事業,責任和同情心是驅動我不斷前行的動力。”

  結尾

  最近,張旭同看了一部奧斯卡獲獎電影——《聚焦》。

  看到其中一個橋段時,他不停地流淚:被猥褻男孩的父母知道牧師假借上帝的名義對自己孩子犯下罪行后,依然給牧師端上了一盤點心。

  張旭同也曾試著與父母和解,但一想起那句“加大劑量,電死他”時,就放棄了。“我從來不懷疑,我的父母是愛我的,但是方式有問題,依舊不能被原諒。”

  有一次喝多了,他給母親打電話,提起過去的事情。母親很驚訝:“過去這么久,你怎么還沒忘!”

  “他們好像并沒有覺得那段經歷對我有什么太大影響。”張旭同說。

  這幾年,張旭同和女朋友“造”過幾個人,可最后也都“處理”掉了。他表示,他對做一個好父親沒有信心。

  畢業后,江一帆去了離家2000里之外的鄂爾多斯,從事煤礦設計工作。

  煤礦實行上50天班、休息10天的工作制,好讓礦工能夠有較長的集中時間回家看看。

  江一帆幾乎沒有用過這10天假期回過家,而是去呼倫貝爾看草原、去中衛沙坡頭看胡楊林。

  每周,江一帆都需要下礦井四五次,檢查自己設計的礦井工程實施情況。

  即使到了深達500米、令人窒息的黑暗地下,他的內心依然充滿安全感。“自己設計的自己了解,這比在‘四院’和父母的身邊強多了。”他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

  (出于保護采訪對象,張旭同、江一帆、劉思恩均為化名)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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