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潇湘岂有诗!唐诗宋词中的湖南!美景和情怀!
原创 2017-11-10 长岛人歌 长岛人歌
潇湘之美,绝在山水,妙在人文。山水成就了人文,人文亦不曾辜负山水。黄庭坚词曰,“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吟出了湖南山水明秀之特质;陆游诗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道出了湖南人文荟萃之真谛。
2300多年前,益阳桃花江畔凤凰山顶,一中年男子临江而立,遥问苍天,问天地离分、问阴阳变化、问日月星辰、问圣贤凶硕、问战乱兴衰……, 声音高亢悠远,响彻宇宙苍穹。那一刻,他置身天地之中,又超然天地之外。他叫屈原,一个被放逐的贵族,一个遗世独立的诗人。他从楚国国都而来,带着一身孤独和悲愤。“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早晨从德山水边出发,晚上就在汉寿睡下。“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进入溆浦以后,高山密林,大雪连天,云雾遮天蔽日,内心忽然变得迷茫,不知何去何往。
他流浪在沅湘之间,一路漂泊,一路风霜雨雪,一路诗情飞扬。在桃江花园洞,他以兰花为伴,与兰花相语,怡然自得。“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在沅江水边,他与渔父交谈,愁苦自抑,不能纾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过洞庭时,秋风乍起,他看到湖面上树叶飘落如雨,想起含蓄唯美的爱情传说,内心清澈柔软。“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沅水边的芷草翠绿如洗,澧水上的兰花清香四溢,思念湘夫人却不敢言说。
时光飞逝,一晃就是十八年。公元前278年,秦国攻楚,郢都城破。他听到消息,悲痛莫名,写下绝笔《怀沙》,抱着一块大石头沉身汨罗江。淳朴的当地人,划着小舟寻找他、呼喊他,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他们日夜寻思,究竟是什么样的创伤让他如此悲痛,又是什么样的悲痛让他如此决绝。自那以后,湖南这片蛮荒之地有了绵延文气,湖南这方蛮野之人有了家国情怀。
160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做了一个关于隐逸的梦。“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梦中,诗人偶入桃花仙境,芳草环绕,繁花满天,忍不住好奇,一路向前探寻。“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诗人梦中的的世外桃源,也是千百年来文人雅士的田园理想。这里是,湖南常德,是桃花盛开的地方。
740年秋天,遇赦北还的王昌龄,在巴陵(今湖南岳阳)偶遇获罪西去的李白,两人泛舟湖上,对饮舟中,互诉人生境遇。临别时,王昌龄看着暮色中的芦苇,看着空旷寂静的湖面,写了一首诗送李白,“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八年后,王昌龄被贬龙标(今湖南怀化)。身在扬州的李白闻知此事,心中满是伤感,特地写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慰藉老友,“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将心中愁思寄予明月,随风一起飞过了湘西五溪,一直飞到怀化黔阳,飞到王昌龄身边。
王昌龄在怀化呆了整整八年,对着湘西的青山和明月,生活渐渐热闹,诗情渐渐蔓延,“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夏天的时候,荷叶田田,荷花明艳,轻纱罗裙的采莲女让王昌龄看得入迷,“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偶尔,会有朋友从邵阳来访,冬天的离别令他格外惆怅,“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
时光流转到759年,朝廷大赦天下。重获自由的李白,从彩云缭绕的白帝城出发,听着长江两岸此起彼伏的猿声,出三峡、过长江,辗转到巴陵故地。应友人之邀,登临岳阳楼,极目八百里洞庭,天地开阔,心情大好,“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李白生性浪漫,景色越美,酒兴越浓,诗情越高,美景入目都是情,美酒下喉化作诗。“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一夜,岳阳有秋水长天,有无边月色,还有醉酒的诗人。“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李白一生四海漫游,但他一定忘不了岳阳,忘不了醉酒洞庭的夜晚。游历岳阳期间,李白为岳阳楼题写了名世之联:“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天水一色”,属于天生丽质的洞庭湖;而“风月无边”,属于李白和那些往来于此、寄情于斯的文人墨客们。
十年后,杜甫自蜀中出发,漂泊到湖南。在岳阳楼,豁达的李白看到的是天水壮阔,悲苦的杜甫看到的是烟波浩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之后,杜甫乘舟溯湘江而上,两岸青山依依,脚下碧水潺潺,心中春意盎然,“两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舟过长沙,杜甫兴致颇高,上岸游览岳麓山,一路山鸟翩跹,山花烂漫,欣然写下《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兄。”其中“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一句,至今仍题刻在麓山寺观音阁前的檐柱上。离开长沙之时,杜甫有些不舍,动情之处竟醉了酒,“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数月后,杜甫抵达此行目的地衡阳,短暂停留后便折返,思归之情异常浓烈。“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上飞。” 行至潭州,遇上兵荒马乱,杜甫自觉大限将至,悲从心来,“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在骚乱的潭州街头,杜甫偶遇长安故人,无限欣喜又无尽感慨,人生绝唱华丽又悲凉,“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到了江南最美的时候,只可惜花已经开始落了。不久之后,杜甫凋零在湘江之中的一条小船上。
三十多年后,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被贬朗州(今湖南常德),柳宗元被贬永州,当世两大文豪在湖南度过了十年时光。刘禹锡是乐观之人,常德是灵秀之地。诗人与美景不期而遇,湖光山色,草长莺飞,落笔成诗。“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在常德,刘禹锡探幽访胜,寄情风物,登德山、临枉渚、采菱白马湖。“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鸳翔。荡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自古湘女多情,诗人眼中的湘女更是脉脉含情,细腻而含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永州比常德偏远,柳宗元也比刘禹锡孤寂。在永州,柳宗元在溪边筑室而居,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清冷的柳宗元,和清幽的永州山水,浑然一体,清秀拔俗,清新俊逸,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穿过丘峦溪涧,穿过古道幽林,柳宗元穿越了人生的寂寥和孤独,渐渐超然出尘,“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的生命在永州山水中升华,永州山水在柳宗元的诗歌散文中隽永。如果说常德是一首明艳的风物诗,刘禹锡就是那诗中魂;如果说永州是一副清逸的山水画,柳宗元就是那画中人。
一个璀璨的朝代过去,一个绮丽的朝代兴起。两百多年后,一个从未都过岳阳的人,凭着一幅友人寄来的画作,写就了光照千秋的《岳阳楼记》。那是一个夏天,端坐在邓州花洲书院的范仲淹 ,望着手中的《洞庭晚秋图》,遐想联翩,文思喷薄而出,“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到了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时候, 洞庭湖更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大气象背后是大情怀,大情怀才能看到大气象。回到现实之中,范仲淹想起了朝廷,想起了苍生,想起了自己,发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人生感怀,喊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抱负。从此,“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名扬四海,成为天下士子神往的圣地,不解的情结。“天下情怀”也随着洞庭湖的波涛翻涌,渗透到三湘四水,融入到湖湘子弟的骨髓和血液。
范仲淹的支持者,文坛领袖欧阳修,一个从未到过永州的人,也凭着自己的想象,穿越时空与柳宗元神交,与永州结缘,“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驿亭幽绝堪垂钓,岩石虚明可读书。欲买愚溪三亩地,手拈茅栋竟移居。”柳宗元之后,永州俨然成了文人心中的一种境界、一处寄托、一个念想。
若干年后,新旧党之争起,苏轼一门被贬,“苏门四学士”中的秦观、黄庭坚先后过路湖南。秦观、黄庭坚是风流才子,一到潇湘多情之地,便迷醉在温柔之乡。那一夜,长沙郊外,月色皎洁,霜花满地。秦观与艺妓相对而坐,欢饮至夜。艺妓是秦观粉丝,曾立下誓言:“若能见到秦学士,即使做他的侍妾,虽死无恨!”如今见到偶像,银筝点点,行行轻拨,歌声撩动夜色。秦观听得如痴如醉,面泛红晕,“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剪。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又一夜,潇湘门外,月色清冷,湘水幽咽。艺妓与秦观依依不舍,发誓洁身等公子归来。孤舟远行一刻,艺妓背身哭成泪人,梨花带雨湿透长沙夜空。“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行至郴州时,已是春寒料峭,林中之城白雾弥漫。秦观在简陋的旅舍里,想起自己的黯淡人生,写下了千古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郴州的春天,景色迷离。比景色更迷离的,是秦观的前程。告别郴州,秦观一路向南,去往广东雷州。至此,秦观再没有北还,也再没有到过湖南。据说,秦观过世后,长沙艺妓身穿孝服,行程数百里,半路遇其棺椁,恸哭而亡。斯人虽去,斯文长留,郴州苏仙岭上的“三绝碑”(秦观作词、苏轼写跋、米芾书法)历经千年风雨,至今古韵犹存、倾倒众生。
又一些年过去,黄庭坚带着一家老小,横渡洞庭、短住潭州,到达南岳衡山。其时,春天初至,细雨绵绵。“山下三日晴,山上三日雨。不见祝融峰,还溯潇湘去。”衡州太守仰慕黄庭坚才名,“留宴数日”盛情招待。“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宴会上歌声委婉动情,如泣如诉,唱的正是黄庭坚泣血之作,唱歌者乃衡阳第一才女陈湘。他乡遇知音,黄庭坚恻然心动,挥毫写下《阮郎归》以赠佳人,“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歌调态,舞工夫。湖南都不如。他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陈湘风情万种,黄庭坚心神荡漾,不禁幻想起他日归来,携陈湘一起泛舟五湖之上。离开衡州后,黄庭坚对陈湘念念不忘,处处生愁,频频回首:“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到了宜州,思念依然浓烈,挥之不去:“稠花乱叶,到处撩人醉。林下有孤芳,不匆匆、成蹊桃李。今年风雨,莫送断肠红,斜枝倚,风尘里,不带尘风气。”
时光如水流淌,北宋如烟飘散,“中兴四大家”杨万里、范成大、陆游风尘仆仆向湖南走来。1159年,年方32的杨万里调任永州零陵县丞。而立之年的杨万里,在永州奇山异水之中来来回回,探幽怀古,打发寂寥时光。“柳子祠前春已残,新晴特地著春寒。”“莫道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香来。” 一年夏天,他去长沙公干,重阳节与友人岳麓山登高,在旖旎秋光中,对饮吟诗,倒骑毛驴,人生畅快淋漓,“三年客里两重九,去年却得登高友。醉吟岳麓道林间,天风吹帽挂名山。倒骑蹇驴下绝顶,眼花几落贾谊井。”1173年,范成大经江西鄱阳湖转萍乡入湖南界。初入株洲醴陵境内,恰逢早春到来,山樱盛开,鹧鸪鸣唱,心情豁然开朗,旅途疲惫一扫而空,“湘东二月春才到,恰有山樱一树花。”“ 一春客梦饱风雨,行尽江南闻鹧鸪。”
如果说杨万里、范成大到湖南是命运安排,那么陆游则是满怀憧憬、满心欢喜而来。“宁符倘可岂,来作潇湘客”。1178年,陆游离开四川,踏着李白、杜甫足迹,经湖北下洞庭。陆游在船上听着柔柔橹声,做了一夜清梦。一觉醒来,已到巴陵。“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岳阳楼上,江风轻拂,细雨纷飞,陆游神清气爽、豪情迸发,只想一醉方休,“江风吹雨濯征尘,百尺阑干爽气新。不向岳阳楼上醉,定知未可作诗人。”接着,陆游一路西行,去往心中的圣地,“清晓长歌何处去,武陵溪上看桃花。”不数日,诗人来到了武陵桃花源,来到了陶渊明的梦中,来到了自己的梦中……。
岁月更迭,曲折潆洄。千百年后,湖南出了一个千古伟人,也是旷世诗人。1961年,他在城高院深的北京,想起了南方家乡,想起了昔日故友,提笔写下了恢弘瑰丽的《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恍惚间,诗人神游潇湘大地。清晨的光辉,洒满了芙蓉花开的家乡……。
大音希声,大美无形。湖南的美,如诗如画,是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如酒如歌,是一种秀色掩千古的美;如梦如幻,是一种相看两不厌的美。如果你到过湖南,看过湖南的山,湖南的水,湖南的村庄和稻田。你就会到懂得,什么样的山河,称得上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