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碰到了件煩心的事:樓上的響聲徹夜不休。
愛人對噪聲比較敏感,吵得她無法入眠,似乎還解釋得通。但我的抗干擾能力超強,睡眠一向很好。譬如,不管忙至多晚,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愛人在客廳看電視,我竟能用呼嚕給電視節目伴奏。跟同事外出,能忽略中巴車的搖晃,以及大夥的談笑風生,閉上雙眼就鼾聲大振。
可是現在,卻整宵整宵睡不好。
如此強大的抗干擾能力,竟也失去功效,不能不佩服,樓上的響聲確實厲害。
那響聲有個鮮明特點,就是如銼刀銼鋸齒,單調而尖銳。在寂靜的夜晚驟然響起,然後如奪命咒不死不休,瘮得人頭皮發麻,心臟收縮,神經高度緊張,仿佛那根弦隨時都會斷。更可怕的,是毫無規律可尋,何時響起何時結束不預告,也無法預測。就像人們常講的另外一隻靴子何時落地的故事,時刻提心弔膽。有時甚至生出一絲期盼:「快點響吧!早點響過了,好抓緊補覺。」
仔細辨別,那響聲其實有三類。一是搬運貨物的手拖車,從客廳到房間重複往返。二是小孩騎著兒童車,在房間和過道穿梭。三是老闆椅的滑輪碾來碾去。仿佛進行魔鬼訓練,三類聲音時而單獨、時而同時,在頭頂上沉悶而單調地飄來飄去。當然,偶爾也有其他聲音伴奏,讓人感覺不光有物的移動,也有人的活動,使這沉悶和單調里,顯出些煙火氣。比如走路的踢踏踢踏,拿釘錘釘木箱或者在牆角敲敲打打,高門大嗓的交談,挨打了的小孩嚎啕,等等。
這跟樓下不一樣。樓下夫婦倆的歌聲,雖一個是鴨公嗓子,一個五音不全,但再怎麼說,或多或少有些韻律,有些起伏,也有間歇,似乎還能接受。再說,人家也不半夜三更了還吼。
這讓我心煩的同時,也很是好奇,樓上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會整宵整宵的不睡覺呢?
樓上的業主,據說是個有錢人家,在外地當老闆,常年不回家,所以長期出租。不似我等,離了這一間,只能睡馬路。起先租的,是開午托班晚托班的。中午與傍晚,學生和家長亂鬨鬨的,吵得整棟樓不安逸,業主們下班回來,電梯都擠不進去,為息眾怒,物業只得勸退。接着租給一家餐飲企業,當然不是開飯館,而是員工住宿,十幾個男女共處一室,高低床密密麻麻,腳都挪不開。關鍵是每天回來很晚,嘰嘰喳喳的聲音,恨不得把樓道掀翻,業主又起鬨,逼著物業趕出了小區。
現在的租客是幹什麼的,還真不知道,但感覺挺神秘。比如窗簾24小時拉著,就沒見打開過,還裝了兩個攝像頭,無死角地監控著他家的大門口,仿佛那是機要重地。
我兩公婆,一個在機關搞文字,一個在大學當教授,晚上都要做些文案,基本上十一點半才上床睡覺。又因為離單位遠,為避免堵在路上,我一般六點起床,六點半出門。所以保證睡眠質量,於我真的很重要。但樓上的吵鬧,已經沒法按這個點睡了,甚至能不能睡著,都是兩說。上路的司機朋友,並不因我睡得晚、睡得不好,而推遲出門。該堵的點,依舊是堵。就是說,我起床和出門的時間,其實沒法更改。
睡眠嚴重不足,整天昏昏沉沉,老像沒睡醒的樣子,眼袋也明顯增大,都佔據臉的一半了。甚至上午開會,還打起了瞌睡。這讓我焦躁不安。
文人的性格,一般都與人為善,能忍盡量忍。我兩公婆也是。所以前兩次業主們趕走樓上的租客,儘管贊同,卻並未參與。
竊以為業主們會一如既往再找物業,轟他們走的。這樣,我們這對直接受害者,就又能坐享其成,再揀個便宜了。然而,這回卻翻錯了皇曆,竟沒業主伸頭。業主們充耳不聞,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現在受影響的,就住樓下的我們兩公婆,跟別人再無瓜葛。沒業主抗議,物業當然也樂得清閒,睜一眼閉一眼。
這天忍到半夜兩點多,我實在沒忍住,披衣出門,站在森冷的攝像頭下,輕輕敲響了樓上的門。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把門開了一條縫,警惕地盯著我問,半夜三更的,你敲門做什麼?我說樓下住着的兩位,都是六十的人了,希望你們動作輕一點,別搞那麼大聲響。
我邊說,邊好奇地越過他的肩膀往裏瞅,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這一瞅,就瞅見客廳全是貨物,裝貨物的紙箱碼得快頂天花板了。當然,也有散放的。在那狹窄的空間,還站著三四個人,跟門縫外面的我對視。見狀,他把門縫關得更小了,倚著門框擋住我視線,說我們早就睡了,哪來的聲音啊?我是聽到敲門聲,才起床開門的。
我本來態度挺好的,說話也算客氣。但一聽這話就來了氣,指著屋子裏的人說,你這不是當面撒謊嗎?明明都在做事,哪裏是聽到敲門聲才起床?不是被你們吵得不能睡,我半夜來敲門,有毛病啊?這時屋裏傳出一個女聲,輕言軟語地說,你有沒有毛病,我們怎麼知道?反正我們沒吵到你。
我頓時氣結,心說怎麼是這麼一群人啊!
「聲音是要小一點。不說人家睡不著,孩子們也沒法睡。」正在我氣得無言以對時,一個老婆婆懷裏抱着嬰兒,一邊從緊挨大門的房間出來,一邊嘀咕,到了門口又對我說,「對不起啊!」
既然他家的老人道歉,我也不是來吵架的,頓時忽略掉年輕人的橫蠻,回家睡覺。再上床,聲音果然小了許多,總算是睡了半夜的覺。
可是好景不長,幾天之後,樓上就「濤聲依舊」了。我以為是碰到了特殊情況,誰沒個特殊的時候呢?過幾天就好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未如我所料。隨着「雙十一」的臨近,不僅聲音越來越大,持續時間也越來越長。
這晚見我忿忿地起床,愛人明白我又想上樓,她知道我吃癟的事,一把按住,勸我算了。她不無擔憂地說,當面鼓對面鑼,容易起衝突。樓上都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起了衝突,吃虧的只會是你。再說了,他們是租房子,分分鐘能搬走,我們是自己的家業,沒辦法丟下走人的。假如碰到記仇的,想整你,隨時都可以。她建議找物業,做個中人來協調。我想想,也是,物業有責任,有義務,也有這個權限。
當天太晚,不好擾人家清夢,便忍到第二天,才從物業要到樓棟管家的聯繫方式。管家態度還不錯,當即應允,然後不到半小時,又回了微信。但我一看那微信,頓時便火冒三丈。
管家的微信說,樓上不承認有這事,說他們不到十二點就睡了。問我是不是聽錯了?
難道隔著那層樓板的,還住另外一伙人嗎?再說了,這種親身感受,還能出錯?管家沒否認我的疑問,無奈地說她再去溝通。又溝通了幾次,還是無果,管家建議把噪音錄下來。
我一想也是,屆時鐵證如山,看你還如何狡辯!一宵沒怎麼睡,上面一有響動,就趕緊打開手機錄音。但是第二天播放,卻大失所望。或許手機的錄音功能不強,或許我的方法不對,總之是明明很刺耳的聲音,竟然放出來,跟沒有沒什麼區別。
我不可能為這事,專門買套錄音系統的,只得沮喪地放棄。
平心而論,又有多大聲響呢?比樓下殺豬般吼歌小多了!放在睡覺前,還真沒事。樓下殺他們的豬,樓上銼他們的鋸齒,我夾在中間做文案,互不相擾。但也是出鬼,在靜謐的夜晚,只要往床上一躺,樓上那違和的聲音就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刺激得腦神經鼓脹,仿佛要衝出腦袋的束縛一般。
與我對那聲音深入骨髓的恐懼相反,睡眠不太好的愛人,竟沒怎麼抱怨,說好像適應了,勉強能睡著。這真是咄咄怪事!
這開發商也是,為節約成本,樓板薄到極致。記得有一天回家,赫然發現主臥地板上有一灘水泥漿。仰頭一看,天花板上還掛着一溜污濁的水珠,正旁若無人地往下滴哩!再偏一點點,就滴床上了。連忙敲開樓上的門,原來是他那簡單裝修,竟把地板砸出一條縫。和水泥黃沙的污水,便順著那條縫滲了下來。
早知道開發商投機取巧,樓板搞這麼薄,或者樓上要出租給這樣的人,當初裝修就該做隔音處理的。然而現在才住幾年,沒到要再裝修,不可能把好好的裝修鏟了,重新做隔音的。只得心裏說,算是學了個乖,下回孩子們裝房子,記得提醒他們,即便多花點錢,也做個隔音處理。
再找開發商,也無異於乾魚肚裏尋膽——毫無意義,所以只有吃鼻屎,自認倒霉。但眼前這事,說到底物業是有責任的。所以,我也如樓上槓上我了一樣,跟管家槓上了。只要不能成眠,第二天必打管家電話。心說一日不解決我的問題,我也一日吵得你不得安寧!
跟樓上反覆溝通,也看過現場,管家不再懷疑我是無理取鬧。她同情地說,樓上做電商生意,是什麼亞馬遜平台,既做中國大陸的,也做海外的。就是說,白天做,晚上也得做。那麼夜裏接完單,就得配貨、發貨,有時也進貨,肯定是有聲音了。
她的話聽起來通情達理,也透出些無奈,氣頭上的我,卻沒打算饒過她,責問道:「難道物業就沒辦法了嗎?不是住宅樓不准辦公司嗎?」
她顯得更無奈,為難地說:「業主出租房屋,就沒經過物業。」我不客氣地說:「那是你們物業沒盡到責任!」
管家被我煩得沒轍,便給了個座機號,叫我半夜再吵,直接給物業的監控室打電話,算是把我這個麻煩,巧妙地從她那裏撇清,然後不著痕跡地甩給她同事。也的確打過幾回,監控室的人都記住我手機號了,再半夜打過去,也不問哪棟哪門,直接說,我們馬上派人過去。
態度那是無比地好,而且不厭其煩。真是難為了監控室的小哥哥小姐姐們!可問題是,我的煩惱並未解除。而且我發現,找物管不僅沒用,甚至起反作用。有時物管的腳步聲剛在樓道消失,樓上就傳來更大聲響,仿佛故意的,有些報復的味道。我也沒權力命令物管,就盯在他家門口。
被磨得沒了脾氣,我心說改變不了樓上,那就改變自己吧。總不至於,活人被尿憋死了。改變的法子,是換房間睡。反正孩子沒跟我們一起住,周末和假期才過來。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沒鳥用。樓上樓下的結構,完全相同。我以為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是樓上覺得可以生產或者運動的地方。
能想的法子想盡了,卻還是這麼個狀況,心裏的火便直往上躥。泥人也有三分火哩!突然記起管家的話,她說物業只能協調,其實沒用的。實在不行,你打110報警吧。擾民的事,警察是管的。便和愛人商量:「看來,物業是指望不上了。報警吧!」
猶豫片刻,愛人說還是算了吧!我有樓上業主電話。放下正吃晚飯的碗,抓起手機打過去。樓上的業主也很通情理,當即跟租客聯繫,然後又很負責地回話,惹得我愛人千恩萬謝了一回。
這回管的時間長點,睡了一個禮拜的好覺。儘管也有聲響,但明顯克制了,沒過去頻繁,也沒過去大聲。
但是,也不清楚樓上的業主跟租客是怎麼講的,總之是好景不長,便又回歸原點,一如既往了。愛人只得腆著臉,再跟樓上的業主講好話。反覆幾次下來,樓上的業主也搞煩了,說你乾脆報警吧,我也沒轍了!
她這話,跟樓棟管家如出一轍,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別再煩她了。換句話說,這條溝通渠道,又斷了。我一聽就不樂意了,嘀咕道你的租客擾了樓下,怎麼可能沒轍呢?就是捨不得那點租金!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愈有錢愈小氣,愈小氣愈有錢。
嘀咕歸嘀咕,她不肯幫忙,我們也拿她沒轍。畢竟不熟,甚至因為樓板漏水,還要她們補過一回天花,電話也是那時候留的。於是,我又勸愛人:「報警吧!住宅樓本就不能開公司,連同物業和業主一起告。」
愛人還是不同意,說樓上樓下的,鬧太僵不好。再把物業和業主扯進來,中人都沒了,就更麻煩。她也不知聽了誰的建議,竟網購一包海綿耳塞,睡覺時遞給我一對,說拿這個試試,應該有效果。我一想,也是。飛機上不都發這個嗎?於是一邊耳朵塞了一隻。
塞了耳塞睡覺,還真有效果,聲響小了許多。如果塞得實,基本聽不見聲音。但是時間一長,問題也來了。一是有時沒塞好,睡到半夜掉出來了,就又得塞,似乎有了依賴性。二是老感覺耳朵鼓鼓脹脹的,有時還嗡嗡響。所以塞了一段時間,我便不塞了,怕把好好的耳朵搞壞了。
一晃三個月了,我有一種黔驢技窮般的無力感,唉聲嘆氣道,賣房子吧?惹不起躲得起。孟母還三遷哩。愛人笑了笑,輕輕拍拍我的手,安慰道,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說著起身,自告奮勇去樓上。
我毫不猶豫反對,畢竟那家人我見識過,真不是好纏的主。再說,找了物業找業主,三番五次居間協調,卻仍然油鹽不進,甚至變本加厲。她一個老太婆,上去了還有好果子吃呀?愛人瞪我一眼,笑著說:「總不至於,吃了我吧?」
我無語,要陪她上去,卻遭到拒絕。她笑著說,人家已經對你印象不好了,你跟着去,說不定適得其反。於是,我只好站在樓梯口,目送她提著袋小孩吃的零食和玩的玩具上樓。
我心神不寧地在樓梯口走來走去,拉長耳朵關注樓上動靜,以便情況不對就拔腿上去。然而奇怪得很,樓上一直靜悄悄的,沒任何聲音。焦躁等待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看到愛人在樓梯拐彎處現身。而她身後,竟跟着那個懷抱嬰兒的婆婆。
看見我,她轉身跟那婆婆說了句什麼,又微笑著揮了揮手,婆婆也抓起嬰兒的手跟她揮了揮,轉身上樓。我連忙上前截住,焦急地問,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她一邊下樓,一邊淡淡地笑著說,問題都解決了。
「怎麼解決的?」我很好奇,也有些迫不及待。
回到家裏,她便詳細說了這半個小時的經過。
原來,防我如防賊的樓上一家人,不僅讓她進屋,還每個房間參觀了一遍。得知她是教電商的,甚至讓她看了他們的電商平台,討教了幾個做電商的問題……
她若有所思地說,樓上樓下,其實也是鄰居,並非左鄰右舍才是。甚至,樓上樓下只隔一層樓板,比左鄰右舍隔條巷子還近。既然是鄰居,就應該相互幫助,相互體諒,相互包容。
通過愛人的描述,我對那家人以及樓上的情況,終於有了大致了解。現在租住的,其實是一大家子,十幾口人。老二大學畢業,就帶着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和妹妹出來創業,叫母親來幫忙照看孩子。
起初是哥哥姐姐資助弟弟讀書,後來弟弟學有所成不忘報答,這種互幫互助和抱團取暖的精神,真是難能可貴。而舉家走出大山來到城市,就更不容易。愛人無不感嘆,最後勸我道:「有些習慣短時間改不了,也是正常。我們也體諒體諒,給他們一些時間吧!再說,心氣平和了,也就睡得著了。」
我恍然大悟,也懊惱不已,為自己的煩惱,也為對樓上一家人的苛求……(余立功)
【作者簡介】余立功,廣東省作協會員、深圳市作協會員,2016年出版四卷本《余立功文學作品選》,分別是長篇小說《破格》《闖蕩》《糾結》《引姑》,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人生歸途》,在各種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2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