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天,總是與悶熱相伴,尤其是天上堆滿烏雲而大雨落不下來的日子。
即便是在前海這樣的地方,也未必能感受到海邊應有的涼爽。
「有一點風,足夠用了」,身邊的黎高旺說了一句。
打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西南風,風力1至2級」。老實說,這種風力是很難對我這樣體重的人產生防暑降溫作用的。
「我們只要0.5米/秒的風速就可以發電,如果風速達到5米/秒,可以將風電效率提升2-3倍」,黎高旺口中吐出一串術語,我不能完全明了。大致意思是,即便只有這點風,也足夠讓他的風力發電機轉動、發電。
從2008到2022年,從香港南丫島到深圳前海灣,黎高旺的風力發電夢做了14年。他堅持認為,自己設計的產品將成為世界上風能使用效率最高的風力發電機。
完成了這次以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為主題的前海採訪行程之後,我才發現,前海管理局為我推薦的這三位創業港青,可謂「別具匠心」。
先採訪的黎高旺,1976年生人。在這個名曰「深港青年夢工場」的地方,46歲的他幾乎是「高齡」之最。緊接着採訪的王斌、謝伊竣,生於1995年,是前海的創業港青中最年輕的兩位。
在前海這個海歸紮堆的地方,王斌、謝伊竣的美國薩凡納藝術設計大學和澳大利亞新南威爾斯大學的文憑不算最搶眼,卻也中規中矩;但是像黎高旺這樣沒有讀過大學、自學成才的,卻幾乎絕無僅有。
就在黎高旺的「風光發電單元」向着量產邁進的時候,王斌、謝伊竣設計的慶祝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禮盒,也接到了香港貿發局的訂單。
青年,無關學歷;青年,甚至也不論年齡。在前海這個地方,有「夢」,你就是青年。
香港人,中國情
既然是慶祝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的採訪,那麼1997這個話題終究是繞不過去的。
有些問題是必須問的,比如1997回歸之夜,你在做什麼?有何感想?諸如此類。
黎高旺並不急於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說起了自己的家世。他出生在香港南丫島,跟著名影星周潤發是同鄉。從小聽家人說,自己「爺爺的爺爺」和發哥「爺爺的爺爺」是過命的交情,具體情形就無從考證了。
「你知道嗎?我的簡體字和繁體字是一起學的」,黎高旺不無神秘地說。
原來,黎高旺的父親黎金明年輕時就加入了與內地關係密切的香港工聯會。在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經常北上內地參加各種活動,每次回來都帶來一些簡體字的書報雜誌。這種「啟蒙教育」,使得黎高旺後來在內地工作生活時幾乎沒有融入的壓力。
不過,一個附加效應是,黎高旺讀書時經常會因為一些歷史、時政問題與同學甚至老師發生激烈爭執,並且一度受到「光榮的孤立」。
黎家不是書香門第,黎高旺自嘲地說,他高中畢業,已經是家裏學歷最高的了。但黎家卻是不折不扣的技術世家。爺爺是香港老一代技術工人,父親和幾個叔叔分別從事給排水、機械工程。「沒學歷,沒背景,全靠一雙手吃飯。」黎高旺說。
高中畢業之後,黎高旺就進入社會,子承父業從事技術工種。當1997這個歷史性的年份到來的時候,他正在TVB(無綫電視台)從事電腦技術工作。
在TVB工作,彼時各種「慶回歸」主題文藝節目此起彼伏,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明星出現在眼前嗎?那當然。不過,別忘了黎高旺從小就是在家門口見過周潤發的,對各種天王巨星也早就有了「免疫力」。
所以,1997年6月30日晚上到7月1日凌晨的「回歸之夜」,你在做什麼?當然是在看電視直播。有什麼感想?「當看到英國國旗降下,我們中國的國旗升起的時候,我心情十分激動」,黎高旺說。
這絕不是場面話,我相信。
但是,對王斌和謝伊竣問同樣的問題,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倒不是他們不配合,而是因為他們太小。生於1995年,兩歲的他們還不足以對1997年的「回歸」留下實質性記憶。
不過,如果我們把「1997」從一個時間點拉長成為一個時間段,那麼我以為把他們稱為「回歸一代」並無不妥。「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時候,香港的郵筒還和英國一樣是紅色的,不久之後,就改成綠色了,和內地的郵筒一樣。」王斌分享了他幼時的回憶。
港英的印記漸漸褪去,郵筒的顏色只是其中之一。而來自內地的元素從小就和他們如影隨形。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全香港一片歡騰。2003年,楊利偉搭乘神舟五號升空,成為第一個飛上太空的中國人,返航不久就應邀訪問香港特別行政區。「我們在學校里和老師同學們一起收看電視直播,那種情緒激昂的感覺,到現在還難以忘懷。」謝伊竣說。
(左起)謝伊竣、黎高旺、王斌
2008年的兩個瞬間
「啪!」
一隻潔白的海鷗來不及發出驚叫,從空中墜落下來。
擊中鳥兒的是一條葉片,確切地說,是風力發電站大風車的葉片。
「當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和爸爸都好久沒有說話。」當2022年夏天,黎高旺坐在前海的辦公室里回憶起14年前這一幕的時候,這樣說道。
當然,2008年的他不會想到,這一幕對他的人生究竟會發生多大的影響。
正如前文所述,黎高旺與內地的淵源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之後,他就頻繁穿梭在香港和內地之間。他和父親、叔伯一起,在深圳做過電話購物公司,在海南文昌投資經營過小型遊樂園,也在新疆哈密投資開發過煤礦。賺過一點錢,也交了不少「學費」。「買了房子,後來……把房子也賣了。」雲淡風輕的回憶,無法掩飾創業的艱難。
2008年,黎高旺回到香港。父子二人很久沒有回老家南丫島了。父親提起,香港也在發展風力發電,香港電燈公司2年前在南丫島建起了第一座風力發電站。
老家有了如此高科技的設施,癡迷技術的父子倆當然要回去看個究竟。風力發電機矗立在島上,高達71米,宛如《堂吉訶德》裏的大風車。海風吹來,葉片隨風轉動。當時香港媒體說,這個風力發電站每年能為香港節約煤炭使用量240噸。
正當父子二人醉心於這一幅節能減碳畫面的時候,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循聲望去,原來是一隻海鳥被風車葉片擊中,墜地而死。
「在那一瞬間,我們的技術基因被激活了。」時隔14年,黎高旺為父子當時的反應作了一個更加「高大上」的論述。
黎高旺和父親黎金明討論起來,發現他們想到了一起:風力發電固然能夠節能減碳,但是此前也有香港媒體擔心,會不會製造噪音、威脅海鳥安全?眼見為實,這種擔心並不多餘。那麼,能不能有一台更安全、更安靜,並且效能並不遜色的風力發電機呢?
父子倆越聊越投機。於是,一場歷時14年,至今尚未完成的冒險,就此開始。
說到這裏,我要暫且把時間勻一點給王斌和謝伊竣了。比起黎高旺的草根出身,這兩個後生仔稱得上家境殷實。王斌的父親是大企業高管,謝伊竣則出生在會計師世家。兩人的父母也是朋友,從小就經常串門。到了讀書的年紀,兩人同時進入香港華仁書院讀書。
採訪開場,難免要寒暄幾句,我們就聊起了最近與香港有關的種種事情,比如音樂節目《聲生不息》。
「李克勤就是我們的學長哦!」謝伊竣說。
當然,對香港華仁書院這樣的名校來說,李克勤只是知名校友「之一中的之一」。諸如特別行政區第二任行政長官曾蔭權、前政制事務局局長林瑞麟、大地產商胡應湘、前香港證監會主席方正、歌手張智霖……不一而足。
傑出校友眾多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這所素來與內地聯繫密切的學校,給了兩位香港少年三觀純正的教育。這一點,滲透在他們對我敘述的少年時代點點滴滴之中。
他們記得上初中時,學校組織前往貴州銅仁一中參訪。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到內地相對落後的地區。相比當地的經濟狀況,更加讓他們震撼的是當地孩子的用功。「從早上5點到半夜12點,都在學習。」王斌說,這在香港的同齡人當中幾乎是聞所未聞的。
「我至今還和當年認識的一些貴州同學保持着聯繫,其中有一位現在成了遊戲主播,有幾千萬粉絲呢!」謝伊竣說。
他們記憶最深刻的還是2008年5月2日,那是他們少年時代的「大日子」。北京奧運火炬傳遞來到香港。那一天的香港,一片歡騰。幾乎所有港人都聚集在主幹道路兩旁,目睹聖火傳遞盛況。這裏面當然包括王斌、謝伊竣,還有他們的老師、同學、家人。「那一天『我是中國人』的自豪感洋溢在每個人的心中」,王斌說,時隔14年,他們回憶起來,仍然能感受到當年的感動與激昂。
我完全能夠感受到他們當年的情感。因為,那一天我也在香港。那天,在我面前手持五星紅旗向奧運聖火歡呼的香港小朋友裏面,也許就有他們倆呢。
兩年之後,王斌、謝伊竣初中畢業,分別前往美國、澳大利亞讀書。奧運火炬在香港點燃的那一幕,成為定格在他們腦中關於香港的少年記憶。
黎高旺(右)與父親黎金明,和他們研製的風力發電機。
等「風」來
「那段時間,我和爸爸經常吵架。」黎高旺自我解嘲地說。
那段時間,指的是2008年之後的幾年。
黎高旺打開PPT跟我解釋,傳統的大型風力發電機固然壯觀、美麗,但是缺點也很明顯。且不說它們可能傷害鳥類,並且產生噪音。更重要的是,因為需要高風速驅動,傳統風力發電機組只適合地球20%的地表使用。而根據他和父親的設計方案,風能經過導引後二次利用,可以將發電的啟動風速降低到0.5米/秒。在5米/秒風速環境下將風電效率提升2-3倍至44%;在8米/秒風速環境下將風電效率提升1.5-2倍至50%……
說實話,我這樣一個文科男,這些東西我無法完全明了,也無從判斷正確與否。我感興趣的是,這父子二人一無學歷背景,二無資金挹注,怎麼能把心中的設想變成現實?
那段時間,在內地香港之間奔波謀生的黎高旺,每次回到香港家中,就看到父親黎金明拿着尺子和筆,反覆描繪著什麼。黎高旺每次參與其中,父子倆幾乎都圍繞某個技術問題爭執起來。
在父子二人的爭論或者說爭吵中,圖紙畫出來了,設計方案定型了。2014年,「風光發電單元」在國家知識產權局成功地申請了發明專利。
即便如此,黎家父子的理想看上去仍然像一個「不可能的任務」。「絕大部分專利是走不出保險櫃的。你們憑什麼成為例外呢?」,我還是無法解除心中的困惑。
「2015年,香港科學園有一個創新培育計劃。」黎高旺說,他和父親帶着「風光發電單元」設計方案,以及他編輯的一段視頻去參加了。
「所有的參與團隊裏,我們是學歷最低的」,這樣的自嘲對他來說早已是一種習慣。
方案當然令眾多專家耳目一新。黎家父子團隊得以進駐科學園,並獲得了資助。現在要做的就是用實驗進行驗證。「需要有風洞,香港城市大學有一個風洞實驗室。」黎高旺和父親一問卻驚掉了下巴,用一次需要港幣50萬元。
大學的風洞太貴,父子倆就自己做風洞試驗。從內地工廠訂製一台1.2米高的工業用風扇作為風源。起初用3D打印零部件組成模型,強度不夠被吹散了,又改用金屬建模。「漫長的反覆仿真和校驗的工作做了1年多。」黎高旺說。
2018年6月初,第一台樣機終於「橫空出世」,豎立在香港流浮山上。
黎高旺之所以對這個時間點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機器剛剛架起來三個月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山竹」颱風。實踐證明,機器不但在颱風到來前的微風中可以發電,而且在「12級+」的強颱風中毫髮無損。
我不確定黎高旺是否知道內地有一個詞彙叫「土法煉鋼」。但聽了他說的這一段,我腦中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四個字。
2020年,黎高旺帶着項目進駐前海深港青年夢工場。
除了考察生產廠家和市場,為發電機量產做準備以外,黎高旺在前海還有一個身份:前海融創孵化器創業導師。
我以為,這個身份對黎高旺再合適不過。他的項目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的經歷無疑是最勵志的。
上小學時的王斌(左二)謝伊竣(右一)。
王斌和謝伊竣設計的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主題禮品。
中國「節」
「不好意思,辦公室比較亂。」王斌把我帶進他和謝伊竣在前海的工作室。
確實,桌面上堆著各種茶葉,以及包裝盒的樣品。我注意到了他們公司的名稱「貳拾肆節」——如假包換的國風國潮。
恍惚間,我以為自己來的不是前海深港青年夢工場,而是走進了一間茶葉鋪。
然而,這確實是兩位27歲、從美國和澳大利亞讀書歸來的香港青年的工作室。基於他們的留學背景,採訪之前特意準備了諸多國際化的問題,看來是用不上了。
「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以時代精神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生命力」,王斌遞給我的公司宣傳冊上寫着。進駐前海不過半年時間,兩位香港年輕人顯然已經比較熟練地掌握了內地的語言體系。
這話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要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二十四節氣做成一個文化IP。二十四個節氣,可以對應二十四種工藝品、二十四種時令糕點、二十四種特色農產品……以此類推,無遠弗屆。
最近兩人正在研究的是對應節氣的茶。好在自己也是個好茶之人,在這場對話中還是可以接住話的。
「立秋,暑去涼來,但酷熱餘威仍在,容易讓人心神不寧,這個時候適宜喝貢眉,生津止渴,舒緩心情。」王斌分析起了茶道,「白露節氣,容易產生『秋燥』,喝茶性溫和的老白茶正是時候;到了寒露,天氣轉冷,宜喝潤脾養胃的正山小種……」
幸好,目前只確定了6個節氣的對應茶種,還有18個節氣的應時茶葉正在「配對」之中,否則,我無法確定憑藉自己的知識儲備還能將談話持續多久。
只是有一點好奇,兩個在香港長大的青年,在國外讀書七八年,為何最終卻選擇這樣的「中國風」作為創業的路徑?
「其實,恰恰是因為我們在國外的生活經歷。」謝伊竣這樣說。在國外讀書這些年,節日對他們來說成了一種十分特殊的體驗。
聖誕節、感恩節、復活節,各國同學不分國籍、膚色,熱熱鬧鬧。中國節日呢?「你們不會邀請外國同學過中國節日嗎?」我困惑道。
當然會。不過,外國人對中國節日的理解,終究是概念化的。說來說去,大多數老外也只知道Chinese New Year(中國新年),只知道中國人過年會大吃一頓。說到底,大多數西方人只是對Oreintal(東方)文化元素表現出好奇,但它究竟是什麼,願意深入了解的並不多。
「我們想到了中國除了春節、中秋、重陽這些節日,還有二十四節氣,這裏面蘊含著中國文化的精髓,但是我們發現很難讓外國人理解這些。」謝伊竣說,畢業回到香港之後,他和王斌說起這些,一拍即合,於是兩人合夥創業,並在2022年初進駐前海深港青年夢工場。
生機之「海」
結束採訪回到報社,一路上繼續和兩組採訪對象交流。黎高旺說他很快要去江門等城市,拜訪港青朋友並考察市場。王斌、謝伊竣除了接到香港貿發局的「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禮盒訂單以外,還準備為去年拜訪過的雲南哈尼族山村量身設計一套特色文創農產品禮盒,助力他們的鄉村振興計劃。
一問才知,這兩組人之間並不認識。是不是為他們介紹一下?後來想到黎高旺作為前海創業導師,總是有機會為王斌、謝伊竣這樣的後來者講課的吧?就不用我操心了。
拿起手機看日期才發現,採訪這天正逢一個節氣:芒種。我於是請教了一個問題:芒種適合喝什麼茶?
稍後,王斌回答說:喝綠茶吧。芒種前後,天氣濕熱,綠茶偏涼,可抗濕氣。
回到報社,打開電腦,泡上一杯龍井,整理採訪記錄。耳邊不禁響起一句話:深圳前海,生機勃勃。(晶報記者:馬驥遠 製圖: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