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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穎燕:溫泉文化與自然之謎

責任編輯:嚴燕紅 2024-01-11 17:47:03 來源:香港商報網

圖1:來穎燕.jpg

來穎燕

    上海人對洗澡是有執念的。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對於大多數的上海人而言,擁有一間獨立的衛生間,可以不用去公共浴室,不用在房間裏找個大盆、大冷天吊個浴罩,大動幹戈地洗熱水澡,還是件奢侈的事情。記得一位如今已經蜚聲學界的學者談及當年為什麽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去國外留學時,竟然說,當時的第一動能是知道去了國外,可以簡單地洗上個熱水澡。我默默聽著他誠懇、坦率的追憶,覺到他骨子裏透出的對於生活品質的不懈追求如此真實,像是在塵埃裏開出的永生花。

    人的需求分很多層次,馬斯洛的理論廣為流傳——人的需求等級被形象化為了一個金字塔,從下依次而上——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但是此在的現實常常會擦去堅實的理論界線。如果大而化之,洗澡可與泡澡混談,但細想,它們的需求旨向大不相同。當清潔身體的生理需求超越了其本身,就會默默在其他的需求層面滲透、蔓延。

    這些年,身邊陸續有好幾個朋友告訴我說自己在江西宜春買了個小屋子,只為了當地的溫泉——放假有閑的時候,可以常去泡泡。

    我很驚訝,溫泉並不稀奇。不說遠,單是上海附近的江浙一帶,就有不少。隨便搜一搜旅行網站,瞬時可以跳出許多條主打溫泉的線路,但這些都高懸著旅遊的名義。旅遊者的心態,是點到為止的體驗,但顯然,會讓人動用積蓄去為了溫泉買房,這種體驗的吸引力實在巨大。我很困惑,至於嗎?

    事實證明,永遠不要試圖在此地想象彼岸的邏輯。去了宜春,竟隨處可聞上海話,以至於據說宜春當地的房價因為上海人的置業水漲船高。當然,宜春宜居絕不是上海人的獨特認知,只是地理位置和對洗浴的特殊情結,才讓宜春和上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鏈接。如果體驗和了解過當地的溫泉,就會理解動了腦筋要在當地買房的那些人,並非出於一時衝動。

    宜春的溫泉,最大的特點是富硒。雖然所有的溫泉都會標榜富含各種礦物質,但是宜春的溫泉勝在養生功能超乎尋常,當地無癌村、長壽村的存在,是讓人信服的證據。距離宜春市區15公里處的溫湯鎮,顯然以溫泉得名,名副其實地遍布了溫泉度假酒店。入得其中,滿目是大大小小、霧氣迷蒙的室外溫泉浴池,旁有電子屏實時顯示池子裏的水溫——只因溫泉出水時的溫度高達68到72度,必須加以人工干預,才能供人享用。會吸引人不斷地從一個池子挪到另一個池子,是因為每個湯池添加了不同的中草藥材和植物,從艾葉、金銀花、蘆薈、雞血藤,到紫羅蘭、玉蘭花。想來店家是怕遊客不滿足於單純的溫泉水滑,而特意研發出的不同溫泉的藥用效用。但恐怕後來添加的成分更多作用在於心理暗示,真正起效的依然是宜春溫泉的天然成分。

圖2:宜春泉水.JPG

宜春泉水

    在宜春溫湯鎮有兩處古井,泉水在水汽騰騰中汩汩冒泡。其中一處大些,一邊立著書有「溫湯」二字的石碑。古井據傳是南宋定遠禪師所建,因此又有禪宗溫泉之名。井池後又幾經修建。雖不知那塊石碑何時而立,但見那小篆的雄渾古樸,在這片迷蒙中顯得縹緲久遠。早在《後漢書·郡國誌》中,就有記載——「宜春南鄉三十五裏,有溫泉,冬夏常熱,湧出,投生卵即熟,以冷水和之,可祛風疾。」後來明正德年間的《袁州府誌》等典籍中也多有載錄。算起來,漢代時溫湯溫泉已經名聞天下。兩千多年的光陰流轉,這明月山溫泉古井水竟一直水位未降、水溫不減,出水量也始終巨大。「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神秘遙遠又真實可觸的古井邊,到底兜兜轉轉,徘徊過幾多人影?

    據說,宜春的溫泉是世界僅有的三處世界級多用途優質溫泉,另外兩處在法國和日本。因為沒有去過那兩處的溫泉,又因為路途便利來到了宜春,心裏竟然有了慰藉和僥幸,但同時也犯嘀咕,雖然沒有去國外泡過溫泉,國內的也嘗試過一些。宜春的溫泉,真的有這麽神奇嗎?猶記當年在台北陽明山的經歷。沿山路向上,硫磺的氣味漸濃,以至於待久了才能漸漸適應。跟這硫磺味一樣濃烈的還有在泡溫泉時的自我暗示,仿佛可以覺到藥性在一層層滲入肌膚。但是宜春的溫泉完全無色無味,泡在其中,除了水溫,其他是無感的。當然,這說明了它為何可以多用途——不僅適合泡,也適合飲。只是泉水入口並無想象中的甘冽,不免失望,覺得不過如此。但是奇怪的是,在宜春的那些日子,一路飲用的都是罐裝的泉水,等到離開,原來習慣的那些堪為飲用水上選的品牌瓶裝水,突然讓人覺得難喝起來。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潤物無聲而潛移默化。

    「薰湯漸漬消累苦,幾度舒恬客自眠。」月上樹梢,小鎮的街巷上竟然齊齊地坐著用桶裝的溫泉泡腳的人群,年齡不一,神態卻是一色的泰然和習以為然。泡和飲溫泉已經成了他們的自然生活方式。只有我們這些外來的和尚,嘖嘖稱奇,當然更有羨慕。

    回到上海,朋友見我對宜春溫泉的贊譽,突然問了一句:「當地有火山嗎?」「好像沒有啊。」「如果沒有火山怎麽會有溫泉?」一句話把我嗆住。趕緊搜資料——原來印象裏溫泉會與火山捆綁,是因為火山首先導致地熱。宜春的溫湯鎮位於武功山花崗巖穹隆地貌之中。穹隆構造核部花崗巖的熱釋放為溫泉的形成提供了熱源,而穹隆周邊的拆離斷裂帶又為地熱水上升提供了通道,因此溫湯溫泉得以從花崗巖內部噴湧而出,千年不絕。

    這溫泉原來是水面上的冰山,水面之下千萬年前的地殼變動才是它不竭的地基。我們永遠都無法盡知大自然曾經發生過什麽,正在和將要發生些什麽,就像我們慣常裏對於溫泉成因的認知原來如此局限。置身萬物之中,我們都是如此單獨的個體。

    這種異樣的孤獨感在登宜春明月山時突然加劇。明月山秀麗俊朗,名聲在外,令人期待。原先排定好登山的日子晴朗無雲,但當天一早雲卻陰沈著壓了下來,繼而竟下起雨來。僥幸盼著也許登上這海拔千余米高的山頂會有另一番光景,卻居然雨勢不斷。坐纜車,抵達山頂,也只見白茫茫一片,山石草木都只影影綽綽,分不清遠近。我想到黑塞的詩:「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一木一石都很孤獨,沒有一棵樹看到別棵樹,棵棵都很孤獨。」此刻,明月山上的樹和石都孤獨嗎?千百年來它們是人類情感的投影,是個人的聲音和自白,是人面對自身局限時的依靠和出口。這些感慨和抒懷的軌道印證著人們的幻想——人與自然的終極關系是和諧的共生共榮。但,幻想只是願景。

    等到下了山,天又突然放晴了。我有些沮喪地跟導遊說,如果晚兩個小時上山就好了。導遊卻很淡定地回答:那不一定。山下晴山上雨,或者倒過來都是常有的事。說不定我們現在看着雨停了,山上的雨卻更大了。我於是安慰自己,誰都無法預見上山時看到的風景——自然太過強大和莫測了。

    面對療效神奇的溫泉,我們嘖嘖稱奇,近乎膜拜地、想方設法地研究、靠近,禪宗溫泉之名更賦予了其文化的風貌。但是茫茫天地之間,暗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風景和神跡?明月山水清奇秀美,但那只存於我們的想象之中,最後在眼前呈現出來的景觀永遠是個魔盒,我們只能無奈或者慶幸。

圖3:宜春溫泉.JPG

宜春溫泉

    自然與人或者必然是隔離和疏遠的。它自身演化的規律對於人類來說太迷幻了。但正是這種迷幻,讓我們重新理解自己,用裏爾克的話說:「在自然崇高的漠然中必須有敵對的意味,才能給我們的生存以一種新的解釋。」這敵意會讓我們感知到自身的渺小,這樣的自省會觸動我們重新意識到人與自然該如何進行和解。

    宜春的下轄縣級市之一樟樹市有著中國藥都之稱。話說「藥不到樟樹不齊,藥不過樟樹不靈」,我可以理解前一句概指歷史的車輪碾過留下的積澱,使得樟樹一地能聚集起中國藥材的精華,只是對後一句很費解。直到一家藥鋪的老闆操著口音告訴我說,很多人會對中醫的療效有疑惑,其實不是藥方不對,而是藥材質量不夠到位。所謂到位,不僅是指原材料要正宗、要好,也在於藥材的加工手段要懂得順勢而為地增強藥效。樟樹就是因為有著代代相傳的藥材加工工藝,才成就了「藥要過一過樟樹才會靈驗」一說。一下子恍然,原來許多藥材的加工,比如將直條的石斛卷成圈,並非只是為了美觀,更是為了檢測藥材質量、提升藥效。

    人與自然並非只能處於對峙或是合一的兩極,而是可以互相對視和激發——如同那中藥材,自然天性和人為技藝互為依賴,才成全了藥效。人與自然或者在最深處是相通的,「那裏浸潤著一切生長者的根」(裏爾克語)。

    在宜春市區附近發現一處設計得頗有格調的民宿。現代化的建築和構造風格與周圍的古木、山石在一起,竟然也混搭出一種別致的風情。偶然得知,老闆居然也是上海人。之前做生意有了一定的家底,但睡眠一直不好。直到有一天,在此處的一棵千年紅豆杉樹下居然放鬆地睡著了。從此一種奇異的感覺和意念揮之不去——此處是福地,不願離開。既然如此,不如開一家民宿。如今這家民宿因為特別的經營理念已經小有規模,只是要用心經營,此中滋味實在一言難盡。

    這實在是一個人被自然的力量莫名地「點化」的傳奇故事。但是在福至心靈的美好背後,並沒有童話般順理成章的幸福——這一番全新而艱辛的歷練一旦開啟,民宿主人的人生又是另一片風景了。人之於自然,或者就是這樣在靠近與疏離之間騰挪著腳步,不斷退回到共同的深處,尋找著屬於自己的運行軌道。也因此,我們願意將自己深深埋入溫泉湯池,渴望著去負擔充滿於天地之間的極大同時極微渺的神秘。

    作家簡介:

    來穎燕,青年評論家,《上海文學》雜誌副主編,副編審,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曾獲首屆歐陽山文學獎評論優秀獎。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上海文化》《揚子江文學評論》《收獲》《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刊物發表文章。著有評論集《感受即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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