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曾有言:「人勝我無害,彼無蓄怨之心;我勝人非福,恐有不測之禍。」 初看此言似含幾分奇詭悖逆,世間人誰不樂居人前?然而細細推敲,字字卻如湖面落石,沉入心湖深處,亦難免泛起幾波漣漪。
處世如博弈,原來勝負之間,竟暗藏一粒微妙的平衡砝碼。輸了,不過是讓出一份光彩,於己無損,於人無害,消弭了一顆可能悄然結下的怨種。而勝了,耀眼的剎那過後,留下的卻可能是一片晦暗未卜的廢墟,風起於青萍之末,禍伏於得意之時。這竟是一道深邃的生存算術——謙退反得安寧,亢進反蘊隱憂。

《老子》圖
這般處世哲理,其實在幾千年前早被先賢聖哲點破玄機。老子目光幽深,他早已窺見那「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至高境界。不爭,不是無能,而是深諳爭鋒之弊,猶如激流遇到岩石,必起漩渦,水勢再猛,終須拐彎改道。水之為上善,正是因其「善利萬物而不爭」,居下處卑,反而能涵養萬物,匯聚百川。它與光相和而不刺目,與塵同處而不嫌污——這「和光同塵」的姿態,豈不是對人倫處世的精深詮釋?它巧妙地化解了鋒芒,撫平了可能的敵意。
西方先哲亞里士多德亦倡導「中道」,言萬物皆需一個「度」。過度的光芒即是灼傷之始。勝,本身並無過錯,然而若失了分寸,忘乎所以,便如執火把於柴垛旁狂舞,那燃燒自身的光芒,極易成為引燃他人嫉妒與怨忿的火星,最終反噬自身。可見真正的智慧不在於壓倒對手,而在於掌控進退的節奏與姿態。
歷史的畫卷徐徐鋪展,那些深諳此道的智者身影清晰可見。助越王勾踐成就霸業的范蠡,當其聲名功業如日中天之時,毅然泛舟五湖而去。他洞若觀火:功高震主,光芒逼人處,既是巔峰亦是絕谷。他選擇了急流勇退,在江湖商賈的市井煙火中另覓一片清淨之地,其深心處,豈不正是為了避開那「我勝人」之後潛滋暗長的禍根?
東坡先生亦然,宦海浮沉,經歷多少由「勝」轉「禍」的波折,黃州、惠州、儋州,皆是他「勝」後的失意的「麥城」。然而也正是在這「退」的淬鍊中,他終於頓悟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這份安寧澄澈,正是源於對浮沉、榮辱、得失的超然,源於內心深處不以外在勝負為桎梏的心靈疆域。從某種意義上說,安於「人勝我」的無損境地,心靈反如卸下重甲,掙脫鎖鏈,可獲得真正高遠遼闊的翱翔時空。

垂柳
是以細察人生棋局,勝負非終點,福禍藏其中。那頂頂緊要的法則,倒似老茶客掌中那枚溫潤的舊砂壺。壺內沸水激盪,壺身卻安穩篤定,只因壺外常沁涼意,降溫去燥。人之在世,執着於人前,光芒咄咄,反不如退守一步,斂幾分鋒銳,立於「人勝我」一份看似黯淡處,守住心中那份平和坦然。這份「退」,非真敗也非懦弱,乃是一種洞明世事的「守拙」,一種避讓風口的智慧選擇,旨在避開高處那刺骨的風寒烈響。
偶然於公園一隅,見二三老者對弈。其中一位分明已握勝券,眼中卻不露飛揚之色,只凝視棋盤一角,目光如秋水平湖。忽見其略加思忖,竟將一子輕輕挪移,落在一個不爭之地,仿佛自願走入「不勝」之局。旁觀一白髮長者會心而笑:「這一子退得妙啊,深諳退守之妙義。」老弈者不語,嘴角只浮起淡若無痕的微笑。
暮色中獨自踱步,夕陽穿透雲靄灑落疏影,草木皆被暈染一層淺金的柔光。石階間隙里幾枝嫩柳悄然垂拂,溫軟若耳畔輕語——世間至善的進退之道,豈非俯身低眉時依然能覺出大地的脈動?一局「輸」的姿態里,恰恰隱伏着最通透的自在與真正的雍容大氣。於此際或可了悟:靈魂最高處盤旋的姿態,往往始於最低微的謙遜溫厚之中。
退守之間,涵養着一種不動聲色的韌性與尊嚴;輸贏之外,自有其更為深邃而安全的棲息之所。那一處,方是精神的歸處。(王樹成)
頂圖:棋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