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严谨无趣闻名世界的德国人可能没有想到,他们出产了一位经久不衰的世界著名喜剧演员:阿道夫·希特勒。
如果希特勒还活着,他会成为一名单口相声家,在喜剧界功成名就吗?2012年在德国卖疯了的那本《看谁回来了》,就讲述了喜剧演员希特勒的奋斗史:当年希特勒没自杀成功,沉睡了66年之后,在柏林某处懵懂醒来。街边售货亭的老板认出了这张全球闻名的脸,将他当成一位“天赋”极好的特型演员,麻利地介绍给本地一位喜剧星探。
Timur Vermes笔下的希特勒没有辜负售货亭老板的慧眼,他马上就能站台表演。在现代元首的处女秀上,他本色十足地对穆斯林、堕胎、整形手术破口大骂,让观众都倒吸一口冷气。但很快,他的“表演”开始在YouTube上大红大紫,德国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地要来采访这位“疯狂的YouTube希特勒”,著名的《德国画报》则毫不客气地将他称为“大话王”。“你对阿道夫·希特勒的崇拜是真的吗?”记者问。“只有在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他这么回答。
从1945年穿越而来的希特勒并没有适应这个被穆斯林占领、被女人统治的21世纪新德国。小报在不停地向这位喜剧界希特勒表达愤怒,大报则集体赞扬这位独一无二的体验派演员的“即兴表演”——逼格高的评论员认为他是在“极其聪明地解构着现代道德规范”。很快,脱口秀节目就抛来了橄榄枝,紧接着就是跃入政界。但他只能在喜剧界继续当他的希特勒——只有在这儿,他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地发表他的纳粹言论,还能拥有大批听众。
从二战至今的70多年,人们没少用希特勒找乐。
其实,将希特勒设定为喜剧演员并非Vermes的原始创意。从二战至今的70多年,人们没少用希特勒找乐。网上到处是希特勒段子,电影界也没少拿希特勒开涮。而如果你想严肃地拍一部希特勒个人传记——比如上映于2004年,讲述希特勒最后十二天的电影《帝国毁灭》,那么你就等着它被重新剪辑成各种讽刺视频塞满YouTube:看看吧,希特勒因为朋友不肯陪他去火人节而暴怒,精神失常般地将怒火发泄在了他的Xbox上。
在纽约,段子手专门成立了“嬉皮士希特勒(Hipster Hitler)”小团体,没事就替“潮人希特勒”设计一系列T恤,再给他画上颇为娘炮的一身,让他为男友夜不归宿、酒馆不卖给他自酿啤酒、今天系哪条基佬围巾而烦恼。而那个著名的“长得像希特勒的猫”网站则贡献出了希特勒的新昵称:Kitler。德系左翼报纸Taz甚至专门建了个博客,挖掘和报道世界各地拿希特勒开涮的家伙。
拿希特勒开涮并不局限于西方。2011年,孟京辉与刘晓晔就创作出一部历史荒诞喜剧《希特勒的肚子》,讲述了希特勒怀孕的故事。2012年伦敦奥运会刚开始,元首在精神病院里主导了一场针对中国队的金牌申诉。2013年,元首在指挥营里来了首《江南Style》。2014年春晚刚过,希特勒就成了吐槽冯氏春晚的排头兵。
最先为元首铺设喜剧之路的是英国人卓别林。战争进行时,英国人就拿希特勒嘲讽本国的战时新闻部。等战争结束,希特勒就成了喜剧艺人的包袱王:播出于1959年的喜剧《老兄,我没事》中,希特勒式小胡子没少串场。持续播出于1965—1975年间的喜剧《不死不分离》中,主角阿尔夫·加内特的原型就是希特勒。而被称为英式情景戏剧经典的《弗尔蒂旅馆》中,专门用了一集来讲“德国人”,其中的经典台词是“千万别跟他们提二战”,还找来脾气糟糕、老派市侩的旅馆主人模仿希特勒。上世纪70年代,希特勒甚至差点儿入选英国喜剧界的披头士——六人团体蒙提·派森。
在德国人眼中,战时的希特勒形象与战后有天壤之别。
虽然德国人不像英国人那么善于嘲讽,但他们还是用希特勒给自个儿找了点乐。战后德国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一册纳粹政权笑话故事集。1949年,西柏林人欣赏了一出名为“我是希特勒的小胡子”的夜场喜剧秀,《明镜周刊》给了它绝对好评:“希特勒在柏林舞台的首秀,为人们带来了发自内心的持久欢乐”——在刚刚从战争中获得解脱的德国人这里,嘲笑希特勒就是在表明立场正确。
1968年蔓延至全世界的学生运动后,喜剧演员希特勒的处境变得有些艰难:更加严厉地批判从希特勒、纳粹政府,扩大到了投票给他的一代人。再用希特勒做笑料,会让你像是在为纳粹辩护。在德国,希特勒渐渐成了“不能说的人”,德国政府甚至将“不可为希特勒辩护,不得颂扬纳粹政府”写进刑法,违者将进监狱待上两三年。就算是嘲讽希特勒,也极有可能被扣上“不尊重纳粹受害者,企图用笑话淡化罪恶历史”的帽子。
不过,忠于希特勒的段子手是不会放弃的。1988年,第一个真正以希特勒为主角的讽刺剧《少年希特勒》出现在德国剧场舞台上。匈牙利作者George Tabori在剧中想象了年轻希特勒与犹太小说家之间的一段友谊——正是这位犹太人建议他从政,并给他设计了个新形象。“如果不想总是被同一种论调噎住,我们就需要打破一些禁忌。”首演之后,Tabori表明了他的创作初衷。
在德国人眼中,战时的希特勒是绝对领袖,是接受崇拜的神。战后再看希特勒,觉得他不是人,而是禁忌,是反人类的魔鬼。从崇拜到禁忌,再到拿希特勒开涮,德国人需要一个过程。Tabori开始了这个过程,漫画家Walter Moers加速了它。1998年,Moers出版了名为“拿希特勒开涮没问题”的漫画册。在这个充斥着无政府主义的荒诞派漫画故事里,穿越到现代的希特勒与赫尔曼·戈林开展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情感旅程,专门在著名红灯区雷佩尔街从事独裁,并企图从戴安娜王妃手中接管世界。
再之后,德国人就越来越放得开:嘲讽纳粹时代的希特勒崇拜已经没意思了,他们要拿现在依然崇拜希特勒的家伙开涮。《看谁回来了》最搞笑的一章是希特勒大肆嘲笑一片混乱的国家民主党——要知道,这群极右翼小伙伴一直把自己视为国家社会主义的真传弟子。这一章节的灵感可能来自于一档德式喜剧秀extra3:节目中,希特勒的配音在大声咆哮着现代德国极右翼的低效无能。“这当然是送给新纳粹的,谁让希特勒依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呢。”这是节目编导Andreas Lange的原话。
刚开始时,extra3总会收到大量投诉,但现在好多了。“关于动物和教堂的没品笑话一定会获得投诉——但用希特勒来搞笑,人们都懒得投诉你。”2008年,Lange本来还想让他们出产的希特勒配音咆哮一下北京奥运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们不想把希特勒像个小酒馆里的单口相声演员那么用——基于他的贡献,这位大独裁者值得有更为精准的用途。”
建立在嘲讽之上的“速成希特勒”,有点儿像速溶咖啡,味道有限。
尽管并没有打破任何禁忌,Vermes的小说仍可以作为一个信号:现在的德国人已经可以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把希特勒当成个常用喜剧角色。如同德国历史学者Klaus Casar Zehrer所说:“他曾经是我们心中的终极恶魔。现在他是我们心中的终极傻X。”
Vermes也承认,在写书之前,他对希特勒的了解很片面。“大多数人知道的都只是一个建立在嘲讽之上的‘速成希特勒’,有点儿像速溶咖啡,味道非常有限。”《少年希特勒》让他对探索真正的元首有了兴趣:“这样的希特勒不太常见:自负傲慢的同时,自卑到顾影自怜。如果一个词就足以表达清楚而希特勒知道有三个词都合适,那么他会把这三个全用上。”
所以,尽管写的只是一本喜剧小说,Vermes笔下的现代希特勒也并非仅仅只会滔滔不绝地喷射令人反感的纳粹思想:“拿希特勒的住建构思来说,他认为现在很多年轻人需要房子,那么政府就该多盖一些。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认为一句话非要是错的,就因为它是希特勒说的。”他还会责难议会民主制,严正谴责新闻自由,并对65年过去后,德国的犹太人口比例跟1933年时一样而感到无限快慰。但另一方面,他对于就业、食品标准以及城内飙车党的抱怨,都跟现代政党的各种宣言无缝契合。“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读者觉得我笔下的希特勒太过真实:他跟普通人太像。”
2014年4月3日,《看谁回来了》英译本由MacLehose出版社发行,《观察家》对它做了详细的长篇报道。这本在德国卖出140多万册的喜剧小说(其中包括它贵得离谱的精装硬皮本,19.33欧元/册),能否在英语世界继续辉煌?在德国,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本小说“有意淡化”了这位大独裁者的罪恶——以让读者捧腹大笑的方式。另一些人则认为书中的讽刺并不高明:“一个平庸的笑话不知怎么就大获成功了。”
德匈混血儿、前幽灵写手Vermes根本不把这些酸水放在眼里:“书并不都是用来教育你、让你变得更好——它还可以提出问题。”在这本书里,47岁的Vermes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希特勒在1945年留下的那些东西,是否将会很快回来?“如果这本书能让一些读者意识到大独裁者不配拥有如此高的辨识度,那么我就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