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剧照。
将于10月1日公映的电影《黄金时代》9月22日在广州点映,加上此前在北京等地的局部点映,已有不少观众先睹为快。评论不一,片方也放话,“欢迎各种争议,不辩不明”。今天南方都市报邀请四位文艺大咖讲讲他们眼中的萧红与《黄金时代》。至于广州点映当晚的情形,有说“无人离场”,有说“几乎无人离场”,也有人说身边观众“陆续中途离场”———对于同一现场的说法各有出入,或许也能当做文艺圈之所以扑朔迷离的一个小注脚。 ——— 编者按
许多个萧红相遇,成就一个“黄金时代”
韩松落(专栏作家)
三个小时,不觉得长。身为写作者,在《黄金时代》里看到的,是让我喉头为之一热的命运关键词:相遇——— 河与河相遇,野火和野火相遇,人和一群人相遇。相遇改变人,相遇改变时代,让蝼蚁变成神明,让绿皮火车变成银河铁道999。让一个东北乡下的小姑娘,凭借一支笔,凭借那些不起眼的字与词,火烧云、倭瓜花、河灯、小团圆媳妇,汇入洪流,在刀枪不入的历史上,留下一声咳嗽。
相遇之前,萧红的生活支离破碎,电影对此毫无粉饰遮掩。汪恩甲,表哥陆振舜,陆续出现在她生活里,但这些相遇,是生命准备期的相遇,是次一等的,狗粮般的,不足以喂养她。她和他们相处时的顺应、懦弱、反悔、挣扎,所有这些显得狰狞,被人视为狗血的举动,是她对他们的不适应,是一个人被狗粮般的满足拘禁时的必然反应。
能算作相遇的机遇终于出现,遇到萧军,遇到东北作家群,遇到该遇到的人,所凭借的,无非一支笔。他们讨论读书写作、爱的哲学,排演戏剧,在新年夜欢歌笑语,在街头和另一群年轻人拥抱。作家廖伟棠说,《黄金时代》里有一个青春中国。那青春中国,绝不是虚无的概念,就是这样一群人的拥抱,是他们交往中的灵光乍现,是琐碎谈话累积出的诗歌,他们因写作相遇,相遇也成为他们写作的内容,他们的相遇像蝴蝶振翅,掀起风暴,至今不歇。
即便相遇,也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夭折、倦意都在发生,有人死去,有人被捕,有人悄悄退出那个时代,也有人谋求更大的相遇,例如萧红,她去了上海、青岛、武汉、香港,遇见鲁迅、许广平、胡风、梅志、丁玲、……所凭借的,还是那支笔,笔是咒语,是让人们一瞬间心神相通的魔杖。所以,她的故事天然适合电影,她的经历,正是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的那种“英雄的旅程”。
有评论者认为,电影罗列许多名人,更像一部社交史,但正是许许多多个萧红的相遇,成就了许许多多个“黄金时代”。海明威跑到巴黎去,和那一场流动的盛宴相遇;柯莱特跑到巴黎去,和普鲁斯特、德彪西相遇;亨利·卢梭从海关收税员的职务上退休,和毕加索、阿波利奈尔相遇,罗克韦尔·肯特丢下锄头,从缅因州跑到纽约去,莱昂纳多·科恩扛上吉他,搬进切尔西旅馆,紧接着发生的,也都是生命爆炸般的相遇。
读他们的传记,看到他们艰苦磨练自己、遭遇劫难、贫困潦倒,饿得出现幻觉,我都毫无同情,我知道他们必然遇到相遇。为了出走,为了不断拓展生命的维度,他们抛妻弃夫、丢下儿女、欠债跑路、声名狼藉,他们无耻透顶,他们一点都不要脸,但和相遇之后的万卷诗书比起来,那都是细枝末节。
《黄金时代》最惊心动魄之处,就在于此,它没有回避萧红的戏剧性情感,给了她的情史以充足的戏份,但最终却用貌似平实,实则风雷激荡的笔触,写出了人们是怎么从五湖四海奔赴而来,最终汇聚成一块新的大陆的。电影中,萧红死去后,丁玲、蒋锡金、骆宾基或者黯然神伤,或者悲痛难抑,那不只是本能的物伤其类,更是因为,他们所寄寓的大陆流失了一块,那是所有人的丧钟。
这样的电影,必然不讨好,但是,许鞍华在接受采访时,曾把《呼兰河传》和艾米莉·勃朗特以及赫尔曼·麦尔维尔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认为它们都是“探讨生命里特别原始及不讨好的东西”。这见解惊心动魄,也足以说明,即便在去世七十年后,萧红仍然获得理解,相遇还在发生,和这样的相遇迎头相遇,是我们这镀金时代里,一道金子般的光。
仁波切·李的“黄金时代”
黄佟佟(专栏作家)
看《黄金时代》三个小时下来,我一刻也没有睡,脑子飞速地转着,几乎已经像跑不动的电脑一样卡卡响,因为实在需要太多检索和回忆了。最后不但瞌睡没打成,居然还罕有地洒了几点鳄鱼泪,为了那个被人一脚踹倒,在水里泥里挣扎着的女作家。出门来擦擦红眼圈,突然惊叫一句:“咦,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嘛!”
我只能说这是一部从未有过的片子。这部片子奇就奇在它不像别的电影一样全心全意要用所有声光电把你扯进一段故事一段情绪里,反而摆出一副拒绝进入的姿势。如果你是一个现代文学史的八卦爱好者,你会觉得编剧太用功了,读书功力简直力透银幕,《萧红全集》是刻在心里领会得妥妥的,还有各种第一手八卦史料……真讽刺,萧红死了,反倒成全这些男文人,他们各自表白自己对萧红有多么情深,而隔壁张三是多么薄情,打得交关热闹。和“张学”只有胡、张二说相比,“萧学”的热闹在于参与者众多,当年左翼作家全体出场,这部电影就用他们的回忆剪贴成了一个斑驳杂离的萧红——— 像用全息技术复制出来的萧红,虽然看上去像真的,但你依然看不清她,你无法拥抱她,像所有过去的历史,空气中飘动着暧昧不清的回音。
一部传记电影要解决的问题,《黄金时代》完全没有解决,主要是它也无意解决。我想大家是想去看萧红和许鞍华的,其实错了,这部电影完完全全属于编剧李樯。这位苦守十来年成为电影圈最牛逼的文艺片编剧的男人终于迎来他的“黄金时代”,终于可以任性地完成一次独属于他个人的炫技。所有人不过是他的棋子,他把他们调来遣去,无非是为了表现他眼里的世界,他眼里的民国,他眼里的感情,他眼里的“黄金时代”,甚至就是他自己。
放映会后交流,我老实不客气地跟许鞍华说:看过李樯的剧本,您几乎是照着剧本拍的。老实人许鞍华老实作答:“我的主要工作是删,因为原来的剧本太长了,这是李樯的一次实验,碰巧我也很喜欢。”嗯,这不是一部导演电影,更不是一部巨星电影,它是一部编剧电影。国内几乎所有自称文艺、自认文艺的大咖们都在自荐,各种影展的影帝影后们不惜放低身段去争演,不得不说是李樯个人魅力的发酵。李樯是这个时代的神话,他浑身散发点石成金的光芒,难怪有网站把他戏称为“李樯·仁波切”,意喻他在文艺圈当下不可匹敌的影响力。虽然以说话尖刻闻名于世,私下被他骂得一头狗血的一线大咖们转头还是要笑嘻嘻地和他称兄道弟,力图进入他的“闺密系统”。
这让我想起七十年代时尚圈推崇的大神伊夫·圣罗兰,当年所有伦敦和巴黎时尚圈的时髦男女们争相以与他交友为荣,去巴黎时尚地标“花神咖啡馆”不穿件YSL简直不足以称为圈中人……《黄金时代》就是进入李樯的一个大PAR TY,所有人渴望来露一小脸,哪怕分文不取也要共襄盛举,不然何以混文艺圈,何以在文艺圈扬名立万。观众也是,在铺天盖地的讨论里,几乎每个文艺青年都坐不住了,必须得去看,就像城中每年那场最好的派对,喜不喜欢另当别论,重要的是,你身在其中。
所以到最后,《黄金时代》成了一个文艺圈的检验器。它检验一个城市的文艺青年有多少,它也检验一个文艺青年的血统和功力的深浅,这映照着文艺圈的虚妄、势利,和文青特有的装腔作势。但至少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当一个幕后的人终于可以成为某种权力顶峰的话事人时,这至少说明中国电影不再是大导与明星的天下。仁波切·李封神成功之际,也就宣告了某种正常时代的来临,创造力才是这个世界的硬通货。
中文系的以及几乎无人离场的《黄金时代》
李晖(媒体人)
看《黄金时代》前,听到最狠的评价是:“三个小时,如坐针毡。”但这次提前点映会是《城市画报》的活动,而且我们集团的21报系也对这部电影有投资,出于工作,我必须去看还得看完,就没抱什么盼头去了。当然,身为中文系毕业生,抱着重温学业的态度,也是应该要看的。
电影好不好看,我个人有两个评判标准,一是情节是否紧凑流畅,二是有没有笑点。事实上三个小时很快过去,其间抽不出时间去洗手间,笑出声音的次数也有十次左右(笑点比较低),于是,我给电影评了85分,并且鼓励朋友们去看。
说到对萧红的阅读史,虽然读的是中文系,但对她的长篇小说,无论《生死场》还是《呼兰河传》,都没印象了。记忆最深的是她的散文,特别是写她跟萧军在哈尔滨生活的篇章。片中用脸盆喝水以及铺盖被拿走的情节,出自《欧罗巴旅馆》;鞋带断了的情节,出自《破落之街》,“鞋带是断成三段了,现在又断了一段。他重新解开他的鞋子,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桌间又寻了寻,他是找剪刀,可是没买剪刀,他失望用手把鞋带断成两段。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萧红在散文中写到的饥饿、寒冷和贫穷,读起来令人发指,但没人比她写得更好。
大学上现代文学史课时,我以为会把萧红作为一个重点来讲,但老师大概认为左翼文学成就不高,并未就此作深入和展开。到了毕业写论文,我曾想过写萧红,毕竟读中学时就看过她的作品,又是女作家。但研究了一下,就放弃了,对她的小说没有爱,觉得她写得好的只是散文。
有大学同学看了别人的影评,问电影是否真的像篇论文。所有故事情节及细节有出处,这是像论文的地方,但是,有哪篇论文是以文坛八卦作为主要内容的呢?说是课外补充材料,倒是非常恰当的,比老师讲课精彩。这部电影应该列为中文系学生必看,没准也会让学生产生研究的兴趣。至于“看电影考文学史你能得几分”,那肯定是不及格的,因为那些左翼作家的作品,我没怎么读过,只是名字全都知道。
有人说这部电影要靠文青来贡献票房,所以即使自己喜欢,也不觉得它会大卖。看之前和看的时候我其实也有同样的念头,但看完了却不这样武断了。一是财务部的同事说,虽然她之前根本不知道萧红是谁,看完也觉得挺好看的,故事分成一段段,不觉得闷。二是点映活动请的260位嘉宾主要是品牌客户的负责人、广告公关行业人员、媒体、各路达人,并不全然是所谓的文艺青年,出乎意外的是,即使是晚六点就开映,很多人没有吃晚饭,但提前退场的人极少(在演到丁玲收到信说萧红去世时,大概有四五位观众离场)。因此,我不会断言这部电影不适合普罗大众,再看看现在其他的电影,除了3D技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听到两极分化评论的朋友非常疑惑,想去看又怕不值票价。我说,再贵也不过一顿饭钱,你去餐厅也可能会吃到不好吃的菜,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一下呢?
谁想在电影院里看一场Cosplay?
淳于燕(媒体人)
对萧红这样的传奇女性,对于熠熠生辉的名人堂一样的《黄金时代》,未映先热,我无法不向往——— 那真是一个黄金时代。萧红身边的人物,每一个都可以在现代文学史中找到对应的位置,他们的名字就像珍珠一样,串起了整个时代。为了对得起这样的光芒,剧照也是浑身解数找来了全明星阵容,连只有几个镜头的小角色,也是由张嘉译这样的明星来演绎的。
终于,我逮着了机会先睹为快。在三小时的观影中,我感受的,却是……煎熬。身边的观众,陆续中途离场。
对不起,这是一部介乎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的电影。如果让我再诚实一点,不得不说,这是一篇无字无来历、史料翔实的论文,这是一幕民国文化(左翼)名流的Cosplay,这是一部给文学爱好者提供萧红研究的学习材料,惟独不是一部拍给观众看的好电影。
看得出编剧李樯和导演许鞍华的认真和野心,许多场景的对白、话外音、细节设置,基本上可以在萧红的作品、书信或者他人的回忆录中对应,甚至是一字不差。其人生轨迹从小时候与父亲的关系、与爷爷的关系,到人生中后期与各种左翼人物的交往,事无巨细,悉数奉上。他们不敢取舍、不敢下断语,也不愿意、不舍得判断。最显著的一个例子:萧红是怎么样与萧军分手、与端木好上的,这是戏眼,也是最精彩、最吸引观众的东西。结果片子是拍了三个版本,一个是萧红眼中的分手,一个是萧军叙述中的分手,还有一个是端木回忆中的分手。
这种多角度的论述,在电影手法中不算太新鲜,但在《黄金时代》里,它并没运用好。多角度叙述,本是为了增加戏剧冲突,让观众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因为同一件事、命运和认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至少也可以从多角度对一件重大事件进行全方位的了解和解读。而《黄金时代》中对于“二萧分手”的解读,恰恰是反高潮的,它中断了故事叙述,代之于解说,观众刚提起来的兴趣就被冲散了。更可怕的是,明眼人看得出来,导演并不是为了好的电影技巧才这么展现的,导演是无法判断用哪一种说法好,不确定她想表现的是萧红的哪一面,所以,就把几种可能都摆在观众面前:你挑一种你喜欢的吧。她把人物的解释权拱手交给了观众。
这不奇怪,从整部电影来看,导演是把萧红研究的现有资料都拍成影视画面了,演员选得不错,演得很用心,场景、画面也调度得宜;但没有剪裁、没有判断、没有理解的电影,更应该说是一部资料片。这样的结果,我们看到了什么呢?除了萧红、萧军、端木之外,那些“黄金时代”的名流们都是打酱油的,不停地在银幕上晃来晃去,没一个面目清晰。鲁迅的可爱,是因为我们对他太熟悉,一见到他就想笑,虽然演员演得很好。而萧红,电影又想一字不差地展现她的所有人生、所有方面,结果除了“悲惨”之外,也没别的性格了。
而在这种全面中,虽然萧红人生的惨淡跃然在目,但又漏掉了几个重要关节:萧军身体强壮,而萧红身体很差,他还经常对萧红拳打脚踢,并惯性出轨,这两点,让萧红非常痛苦。所以萧红虽然最爱萧军,还是主动跟他分开。这一点不谈,就会以为萧红太“作”了。后来的端木,屡次在萧红战乱、生孩子、病重时扔下她溜掉,也表现得不充分,没表现出萧红对端木的轻视和怨恨,这样,观众就不清楚后来为什么萧红会移情于骆宾基——— 骆宾基曾出示证据说萧红病中说以后要跟他结婚的。啊?这点电影也没有表现?不会吧?
好吧,这种全面得恨不得吃碗肉丸子、吃个大列巴都照书上拍的片子,居然在浓墨重彩的关键情节上没有表现。导演的这种取舍,也真是让我难以理解了。
我只能说,看片须谨慎。三个小时很难捱的。
南都特邀评审团
韩松落:85分“萧红的故事,天然适合电影。”
李晖:85分“我不会断言这部电影不适合普罗大众。”
黄佟佟:80分“这不是一部导演电影,更不是一部巨星电影,它是一部编剧电影。”
淳于燕:59分“看片须谨慎,三个小时很难捱的。”
(满分为10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