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有关萧红的故事,通常是这样开场的:她与未婚夫同居于哈尔滨一旅店,欠了巨额费用,后者逃离,旅店老板威胁要将已怀孕的萧红卖进妓院。危急中她给报社写信,萧军前往探望,两人互生好感,他奋力将她救出。文学史上遂有珠联璧合之“两萧”。
在这个简略版的英雄救美传奇里,萧红柔弱无依,萧军骁勇威猛,两个文学青年一见钟情。即便用再俭省的文字,叙述萧红二十岁左右的那番惊险,也要说上几大段。虽然隔了八十年漫长时光,依然看得人心惊胆战。
父亲的专制、冷酷激发了萧红的反弹。萧红一连串惊世骇俗之举,在因循保守的呼兰,在顾忌颜面的张家,无疑会被视为伤风败俗、有辱门楣,所以她被开除族籍。葛浩文在《萧红评传》里说:“萧红就是这一代中为了所谓现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遗憾的是他们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对新方式的准备。对女性而言,这新的变革和考验是非常艰辛的,唯有那些最坚强的人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
感情炽烈时,爱可以充饥
萧红的《春曲》,专写热恋时的眉开眼笑、爱不释手。情到浓时,万般皆好,好得不讲道理,像捏了万花筒,怎么看都只觉欢喜。“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睁不开。”
两人起先吃住在裴馨园家。因她身无分文,她的住院、生产都有一番曲折,女儿生下来几天,就送给了公园的临时看门人。出院后在裴家住久了,裴的妻、母渐生不满,他们无奈搬出。萧军未能再给裴馨园当助理编辑,失去每月二十元固定收入,他俩穷愁潦倒,无家可归。后来终于谋到教武术的工作,学生家住商市街,同意提供住处,两人总算有了栖身之所。
萧红在家做家务,她并非巧妇,起初常把饭煮焦了,火烧熄了,还要日日发愁无米无柴;也需撂下面子,向同学、老师借钱。萧军终日奔波谋职,当杂七杂八的家教,八方借贷。借钱不易,往往只能借到三角五角,借到一元已很稀有,有时候五角钱必须省着用三天。有次在朋友家,见朋友吩咐佣人拿三角钱去买松子当零食,萧红对这无谓的奢侈痛惜不已。
很少女作家有萧红那样深入骨髓的冻、饿经历,她的散文集《商市街》,对那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有活灵活现的描写。学生的姐姐汪林是萧红的中学同学。汪林家的炸酱面,香味让人销魂蚀骨。她身着皮大衣,脚蹬高跟鞋,带着又饱又暖的慵懒去看胡蝶的新片。她的红唇卷发、长身细腰,“完全是少女风度”,萧红自惭形秽,“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老”。她才二十二岁,已觉得自己“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好在感情炽烈时,爱也可以充饥。“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黑面包加盐,你咬一口,我吃一下,盐抹多了,还能开开玩笑: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尔在小饭馆奢侈一回,把馒头、小菜、丸子汤吃饱,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真是惬意。
萧军回忆,他俩都有“流浪汉”式的性格,从不悲观愁苦,过得快活而有诗意,“甚至为某些人所羡慕”。有时,萧军拿着三角琴,萧红扎着短辫,两人衣履随意,在街头且弹且唱,别有一番潇洒。萧军带着她接触左翼文化人并开始写作。偶尔吵架了,两人抢着喝酒,他又醉又气,在地上打滚,让萧红心痛也自责。
往日的爱人,变成了暴风雨
时间一长,性格差异导致摩擦渐多。加之萧军是主张“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他颇能东鳞西爪地留情。两人同居五年多,他在感情上的旁逸斜出,每次都让萧红流血、颤栗。在上海期间,他们经常为此争吵,萧军脾气暴烈,有时竟将萧红打得鼻青脸肿。
1936年,萧军的新恋情令萧红满腹愁郁,她有诗《苦杯》,“写给我悲哀的心”。他给新欢写情诗:“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人人都是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他对那鲜艳的新人抒情:“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萧红黯然自伤:“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厨房带来油污的衣裳。”
《苦杯》之四、五写道:已经不爱我了吧!尚与我日日争吵,我的心潮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来抵抗?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萧红、萧军到上海后,在鲁迅关怀下,他们已在文坛站稳,不再忧心衣食。1935年底出版的《生死场》,更是让萧红被赞誉包围,也收获了许多朋友。但她为情所困时,只能独咽凄酸。她有时徘徊街头,也常去鲁迅家,身体很差,早生华发。胡风的妻子梅志在《爱的悲剧--忆萧红里》说,她在鲁迅家见到的萧红,有点心不在焉,“形容憔悴,脸都像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鲁迅身体衰弱,许广平家事繁多,有一次忍不住向梅志诉苦:“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到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1936年7月,萧红、萧军决定暂时分开一年。她去日本后孤寂无聊,几番生病,又抽上香烟。她写给萧军的信仍充满思念,常牵挂他的健康、起居。随后,萧军与她初到日本时同住的好友许粤华之间恋情疯长。许粤华是两萧的朋友黄源之妻,因经济原因提前回上海。1937年元月初,萧红写下《沙粒》,照例有说不出的落寞绝望,却又似乎已经被类似重创打击得有些麻木:“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烦恼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
萧军回忆,他和许粤华清楚,因为“道义上”的原因他们没有结合的可能,所以都同意请萧红回来“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1937年初,萧红启程回上海。但感情创痕已深,矛盾依旧。萧军则觉得,萧红“如今很少能够不带醋味说话了”,为着吃醋,“她可以毁灭了一切的同情!”他觉得萧红跟寻常女人到底并无两样。
1937年秋,两萧在武汉认识端木蕻良,后者因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颇受文坛瞩目。好友蒋锡金回忆,他们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亲密。端木蕻良曾就读清华历史系,他的斯文秀气,跟萧军的粗犷豪放迥异其趣。他不像萧军那样经常贬抑萧红,对她还不乏仰慕。她对端木渐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写下“恨不相逢未嫁时”,并几次念给他听。
1938年初,两萧与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临汾,又到西安,萧红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她仍坚决与萧军分手。她对聂绀弩倾诉:自己依然爱萧军,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
葛浩文的《萧红评传》认为:“多年做了他(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萧红理所当然想中断这种关系,她曾经优柔寡断,此时如此坚决,主要可能是因为端木的关系“。
如影随形的孤寂与忧郁
1938年春,萧红与端木蕻良回武汉就同居了,5月下旬举办婚礼。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双方的亲友团都不以为然:两萧有共同的朋友圈,老朋友们对端木感情上不免排斥。他那种散漫、疏淡的风格,包括洋派、考究的装束,也让左翼作家们看不顺眼。端木的亲朋对他娶一个有复杂情感经历的孕妇则是又惊讶又惋惜。
萧红在婚礼上对胡风等朋友说:“我对他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只是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端木蕻良与萧红恋爱、结婚前,也曾思虑再三:他未结过婚,萧红比他大一岁,身体不好,还怀着萧军的孩子。后一点恰好最让萧红心存感激,她说:“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前后两次,萧红都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开始新的感情。固然可以看出她不乏魅力,但她也真是欠缺理性与“世故”,她曾去医院堕胎,因费用太高而作罢。11月初,萧红到女友白朗在江津的家里待产。她生下一个男婴,三天后死亡。回重庆时,萧红苦笑着对白朗说:“我将孤寂忧郁以终生。”
萧红夫妇搬到北碚才安顿下来,端木蕻良在复旦当兼职教授,也作编辑,两人都有固定稿费收入。重庆岁月是萧红生活最安稳的阶段,虽然已出现肺结核症状,但她写作量不低,长篇小说《马伯乐》就在那时动笔。
1940年初,萧红夫妇飞往香港。萧红的《呼兰河传》虽然酝酿、开端于武汉,却在香港一气呵成,1940年9月至12月在《星岛日报》连载。萧红在暖洋洋的南方,孤寂中愈加思念家乡,凛冽的北国。《呼兰河传》开篇就写:严冬封锁大地,大地被冻得满是裂口,水缸被冻裂了,豆腐被冻在地上,热馒头冻成冰块,水井都被冻住了……呵气成冰,那不可思议的酷冷,它们属于朝思暮想的故乡。呼兰的风俗风物,朝露晚霞,流云繁星,蝴蝶蚂蚱,花园菜地,还有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祖父……那些无法复现的场景,永生难忘的欢乐,在她笔下越是绚丽明快,心里眼里也就越是酸涩苦楚。
1941年夏秋,萧红的肺结核已很严重,她边治疗,边写《马伯乐》第二部,出院后依旧虚弱。1941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炮火连天,全城惊慌失措。已卧床半年、不能走动的萧红,比健康人更多一层惶恐。与端木一起陪着萧红的骆宾基感觉,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被弃之不管。大难来临,有过伤痛经历的萧红,显然对她的丈夫、对人性、对时局都极其不敢乐观。她一会儿又相信,自己会健康起来,还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一会儿又怨恨端木蕻良,说自己早该与他分开。
那些日子,食物匮乏,物价飞涨,水电瘫痪,炮火连天,命若琴弦。无牵累的朋友们逐渐撤离,萧红等几人要躲要藏要求生,心里也翻江倒海:施救者的情义、担当、责任;垂危者的感激、惭愧、不安……内心的时刻煎熬、复杂难耐。如果萧红不死,她写一部“倾城之恋”,必定又是另外的模样。
萧红的写作风格在《生死场》已基本奠定,鲁迅在《生死场》的序里夸赞道:“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家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生活的脱轨,让她的人生饱经忧患;文字的脱轨,却让她的《呼兰河传》苍翠挺拔。推荐雪峰选自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