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号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20世纪50年代任台湾大学教授。60年代应邀赴美担任大学客座教授。后定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自1970年代末回国讲学,先后任南开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设立“驼庵”奖学金。
词学大家叶嘉莹,今年迎来了九十岁华诞。北京大学出版社为此推出精装精校版《迦陵著作集》,包括《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等八本。11月初,记者赴天津南开大学,就古诗词文化的现代传承等问题采访了叶嘉莹。这位耄耋之年的学者,对当下年轻人不爱古书、不爱读诗的现状,感到颇为痛心,称这简直是“如入宝山空手回”。
家学渊源:书香之“叶”
如果从15岁写第一首诗《秋蝶》算起,叶嘉莹写作已75年。而今名满天下的她著作等身,尤为难得的是,图书市场销量也很不错。《人间词话七讲》今年5月出版后,市场反响和评论都很好。人们喜欢这位长者以她的优雅吟唱传承千年的古诗。
叶嘉莹现在的住所,位于南开大学校园内的一栋专家楼内。电梯升到八楼,按响门铃,身着藏青色服装、皮肤白皙、头发纹丝不乱的叶嘉莹,为我们打开门。进门转入客厅,背靠一面墙都是她的书柜。旁边挂着一幅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另一面墙上挂着荷花图。叶嘉莹爱荷,因为她生在六月,父母说那是荷花的生日,所以小名就叫“荷”。
采访开始前,叶嘉莹笑着说自己前段时间生病才刚好,年纪大了,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不过她讲话中气十足,看不出是刚刚病愈的样子。在随后长达两小时的采访中,她的思路一直很敏捷,讲话清晰,吟诵诗篇时抑扬顿挫,声调十分优美。讲到动情处,还辅以手势。
叶嘉莹先介绍自己从小受到的古文教育。据她讲,叶家祖上是蒙古裔满洲人,本姓叶赫那拉,或者说叶赫纳兰。清朝覆灭之后,她的先人就取首字,改姓“叶”了。叶嘉莹曾在自述中写道,其祖父为光绪壬辰科翻译进士,官至工部员外郎。她的伯父辞仕家居,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父亲叶廷元毕业于老北大英文系,后任职航空署,译介过西方有关航空的重要书刊。
生于这样的书香世家,叶嘉莹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旧式教育,也为她日后治学打下了基础。大约三四岁时,父亲就开始教她读方块字,那时叫认字号。不仅教字的读音,连出处也一并讲给她。比如“数”这个字,有个不常用的读法,可以读如“促”。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篇中的“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意思是不要把眼孔细密的网放到深的水池中去捕鱼,以求保全幼鱼的繁殖。
谈到此处,叶嘉莹有些不平地说,自己最近看新闻报道,渔民用最密的网打鱼,小鱼捞上来就扔掉。“这是断子绝孙的办法。现代人眼光之短浅之自私之邪恶,不顾大自然不顾子孙后代,这种败坏的、堕落的思想和习惯是不应该的。”这也是她当天极少聊到的诗词之外的内容。
恩师顾随:“跑野马”的先生
1941年夏天,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这也决定了她之后与诗词相伴的命运。大二那年,学者顾随开始担任他们“唐宋诗”的老师。他对诗歌“跑野马”似的、全无规范可依的讲授,令叶嘉莹眼界大开,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叶嘉莹回忆说,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修养,而且毕业于北大英语系,更兼之对诗歌有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所以他讲诗既“融贯中西”,又能不受中西方学说知识局限。那时顾随还在中国大学担任词选和曲选的课程,于是叶嘉莹就经常骑车去中大听课。在几次作诗相和之后,顾随要把叶嘉莹的作品投给报刊发表。当时尚未发表过作品的叶嘉莹,以“迦陵”鸟之名与自己的名字发音相近,取其名为别号。今天在叶嘉莹的客厅中,亦悬挂一幅大字“迦陵”,落款“苦水”,正是顾随亲笔所题。叶嘉莹觉得,自己教学喜欢“跑野马”,为文讲究写真实感受,不敢人云亦云,也是受先生的鞭策教导而来。
关于这段师生情谊,还有一段佳话。当年叶嘉莹为先生的神采折服,一字不漏记录下了讲课内容,妥为保管了很多年。后来交给顾随女儿整理出版了《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当被问及在艰难困厄的时期,为何也没有丢掉先生笔记时,叶嘉莹说:“老师的笔记只有我一个人记,宇宙之间都没有这个东西了。我总是随身携带,拼了一切要把它带出来。我知道老师笔记的价值。”“当然我也不是保存起来,留作我自己的‘武林秘籍’。我今天讲的也是自己的东西,不是按照老师讲的。”她这样补充说。
一生坎坷:三次重大打击
光从表面看,这位皮肤白皙、仪态从容的长者,完全不像经历过大苦难。事实上,在叶嘉莹的人生经历中,经历过三次大的人生打击。第一次是在1941年,刚刚考入大学的她,就遭遇母亲去世的噩耗。那时故土沦陷,父亲杳无音信,身为长姊的她,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在当时的沦陷区,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第二次打击,是1949年丈夫的被捕。几年后他虽然被释放,但性情变异,动辄向叶嘉莹发脾气。叶嘉莹本人也曾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入狱。出狱后的她,带着幼女,连一张床席都没有,只好寄人篱下。关于那个时期台湾的“白色恐怖”,叶嘉莹曾在媒体上写道:当时只能等大家都睡着了,自己带着女儿铺上毯子睡在走廊里。
苦苦支撑全家生计的她,满以为自己的苦难历程在两个女儿相继结婚之后已经结束。没想到在1976年,结婚不满三年的长女及夫婿不幸遇车祸,双双遇难。世上最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过半百的叶嘉莹,还是依靠平时熟诵和热爱的诗词,度过了那些难捱的日子。
传播诗词:愿把对诗词的体会都说出来
纵使外界认为她是当世词学大家,叶嘉莹自己还是觉得,无论是诗人,还是学者,自己做得都不够好。因为在这两条路上,都未能全心投入。至于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长达70年的教师生涯,她同样认为做得不够好,但确实投注了大部分生命。有感于当下年轻人不读古书不读诗,“如入宝山空手回,守着这么好的家当,什么都不继承”,叶嘉莹开始将自己的精力花在推动儿童诵读古诗词的工作上。近年来,她与友人合作编印《与古诗交朋友》的幼学古诗读本,并亲自为所选编的一百首诗歌做了读诵和吟唱的音带。
一说起诗就兴奋不停的叶嘉莹,痛感年轻人守着中国文化宝藏,却“一无所知”,“我愿意把我所有对中国文化、诗歌的体会都说出来。如果我知道而不说,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我觉得我的余生还是要做这个,这就是我生命的目的。”为了这个目标,耄耋老人叶嘉莹,前些年还频繁往返于中国和海外,每次都拖着几个行李箱的材料。还好以后她不必再这么奔波,坐落于南开大学校园内的“迦陵学舍”已经修建完毕。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作为叶嘉莹古诗词科研、教学的场所,漂泊一生的老人终于可以“叶落归根”。
对话叶嘉莹
南都:刚才提到,你小的时候开蒙读的是《论语》,那现在的家长本身多数也没有读完《论语》,没办法在学前阶段教孩子古典文学。你觉得对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教授古诗词的关键是什么?
叶嘉莹:我小的时候读论语,已经是五六岁的时候了。父亲先教识字,伯母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我就乱翻。字都认识,翻到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首诗我就背下来了,虽然诗不是很懂,但听说过嫦娥的故事,云母、屏风我也知道。这就够了。小孩就要用小孩的教法。
一直到长大后,经历了很多挫折苦难。我在台湾教书的时候,有一次其中的一课讲到《资治通鉴》的淝水之战,说前秦的苻坚乘着云母车。我就跟学生讲,云母车很高贵的。我小时候还读过《嫦娥》这首诗,里面有云母。
后来在下课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我就背这首诗。忽然间觉得,小时候只知道一个嫦娥的故事,这太简单了。李商隐写一个人的心灵感情孤独寂寞,真是写得好。那时候我就更进一个层次去理解它了。
南都:我们知道叶先生你在中国大陆和台湾、海外都曾传授古典文学,在这些地方教书的方法有什么差异?
叶嘉莹:台湾人讲闽南语,和普通话不一样,但文化是一个传统。比如有一种小虫子,台湾人叫“ou w eiya”(音),我就懂了,台湾还保留着中国古音。那时候我在台湾教书,用的是普通话。因为“国民政府”一到台湾就推行“国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你要让来自不同地区的人民如何团结起来,先要让他们讲同一种语言,不然他们永远是分歧的。我觉得香港都应该(推行普通话),应该大家都学习普通话。不是反对你讲广东话,回家跟朋友聊天尽管讲,但老师在学校教学、学生答题要讲普通话。
这(讲同一种语言)也不是从我们开始的,从孔子就开始了。孔子弟子三千,贤士七十二人。三千弟子都是他山东老乡么?不是。跟他学习的人各地的都有。所以《论语》上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子讲诗书,是用一个统一的话来讲的,是让每个地方的人都能懂的。
南都:你在海外也用英文教过学生。前段时间北京大学要建燕京学堂,最早提出全英文讲授中国传统的文史哲课程,遭到了一些北大老师的质疑。他们认为用英文不能完全表达文史哲学科的含义。
叶嘉莹:我用英文讲课?那没办法,是被逼的。我在台湾讲课就是用普通话,我们沟通都没有问题。
后来我就被邀请到美国去。我就提出条件说,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英文不够好,我只能教你们研究生。既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他们应该会说中国话,我用中国话教。密歇根大学答应了,哈佛大学也答应了,我教了这两个学校。我是交换身份去的,两年后就回了台湾。后来再去临时滞留在温哥华。当时我先生在那边没有职业,两个女儿在读书。我(要挣钱养家)没有办法和他们讲条件。别无退路,我就答应了(用英文讲课)。你还别说,连美国教授听过我的讲演,都说我教书是天才。我以不通的英文教学生,能够让他们喜欢听。这个就奇妙了吧。刚教的时候,选读中国文学的只有十六七个人,教了两年变成六七十个人。我的英文语法可能不是很完美,发音也不是很正确。可是学生不是跟我学英文的,我的文法发音虽然不是很正确,只要大意他们能够明白(就好)。我在加拿大用英文讲课,一样用教中文的办法,把作者、写作背景介绍给他们。用我的P oorEnglish介绍这首诗的感情内容,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我原来英文不好,但那时我不但要用英文上课,所有的卷子也都是英文的。我指导的研究生,所有的论文都是英文的。我要查英文、备课、看卷子,逼得每天半夜查生字到两点钟。我英文有了进步,现在可以看英文书籍,也可以用英文讲课。人是逼出来的,就是看你能否承受这个逼迫。
南都:你也曾说过,用西方理论来解读中国诗词也是不情愿的,只是因为中国古代没有合适的理论去解释。
叶嘉莹:对呀,你看中国古代说这首诗很高古,那首诗很清远。严沧浪说有兴趣,王国维说有境界,王渔阳说有神韵。这神韵、兴趣、境界是什么?你怎么说呢?我这个人一直在教书,其实我更大的爱好是“好为人弟子”。要是不喜欢学习,别人逼得你每天查生字,什么人能干呢?我那时查生词有了进步,就去旁听外国人的课。我找他们的书来读,读来读去有意思,很多用中文讲不通的话,用英文的理论都讲通了。这真是好事啊。所以我不是说要卖弄用英文来讲,而是说用中文讲不通的,用英文一说,就豁然贯通了。
采写:特约记者傅平 摄影:曾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