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曲的第一个小节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是法国小说家、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的小说《暗店街》的开头,在这个弥漫了回忆气息的开头之后,叙述者便置身于一场“大雨”之中开始了他的“寻我”之旅。关于小说开头的重要性,苏珊·桑塔格曾在她的一篇小说评论里如此兴奋地说道:“读着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的开头……我们已经知道自己被一位叙事大师掌控在手心。这些深具蛊惑力的句子,如同童话的开场白一般扣人心弦,简洁而又直接地将读者引入小说之中。”小说的开头就是帷幕的拉开,将小说的场景直接敞开在读者面前,关键是在它能否将读者带进去,同时也将叙述者带进语言的氛围里。
小说的开头即是小说基调的定位。这在莫迪亚诺看来有时是艰难的,这往往需要等待,漫长的等待,关于他的小说《夜半撞车》,莫迪亚诺说:“在《夜半撞车》的开头,一个人被一辆车撞倒。这,这三十年来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为何一个小说的开头会久久地萦绕在一个写作者的脑中挥之不去,纠缠他的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小说的开头———有时只是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诸多的信息,语调定下了来,一个人就不得不按照这样的语调写下去,但那也是一种只有写作者才能体验到的被语言的气息所笼罩的幸福感。但小说的开头同时几乎就是一个魔物,在我看来,小说的开头在制定了独特的语调之外,尚包含着诸多不稳定的因素。写作者写下小说开头的时刻也是他另外的一个精神世界所有的事物和场景蜂拥而至的时刻,一切突然变得妙不可言起来,但他有把握将这个由一个语调独特的开头将一个故事进行到底吗?因此,一个写作最艰难的时刻是在他与一个开头相遇之后不知道怎样继续写下去。“然而小说简明扼要的开头不过是其第一个步骤而已。”精明的苏珊·桑塔格在她的那篇评论中继续叮嘱道。
而莫迪亚诺是喜欢立刻找到小说的开头的,他坚定地认为小说开头的句子定下了小说的叙述基调,就像钢琴曲的第一个小节。这当然也是所有写作者所期盼的。但殊不知,在能够“立刻找到”小说开场白之后进入美妙的写作状态并非是一时发生的事,它早就潜伏在写作者的心中,只不过它找到了一个适时的出口。莫迪亚诺小说写作的速度大约是每两年写一部,他的小说都不太长,《暗店街》也不过九万字,其他的中短篇小说则更短了,这样的速度不算快。在写作的间歇里,莫迪亚诺一直在寻思和等待,谈及他为何必须在写作一部小说之后保持大致两年的时间间歇,他坦然道:“因为总是与主题有关———但是‘主题’这个词并不确切———有关一些事,它们沉睡了二十年,或三十年,然后苏醒过来。”因此,任何一部优秀小说的开头都是写作者长久酝酿和积淀的结果,酝酿久了,沉思久了,便想开口说话,在开始了第一句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让语言流淌下去。
小说家需要漫长的准备,为了那个似乎就等待在某个城市街角的开头,更为了那些铺展在一片朦胧、笼罩着水汽的场景中的所有细节。让我们瞧一瞧莫迪亚诺是怎样做的吧:“就像一个拿着摆进行测试摸索的人。我记笔记,列清单。15年后,我在笔记里找到这些东西……”在笔记中寻找写作材料的过程中头脑里忽然冒出可以引发故事里发生的所有一切的一两句话———某部小说的开头,我想,这种情形在莫迪亚诺的身上应该是有的。
值得一提的是,莫迪亚诺的小说代表作———《暗店街》的几个中译本有着不同的开头,鉴定译本的优劣,在我看来只需看看小说的开头即可。
“佯装失忆”的叙述法则
众多的读者和批评家都认为莫迪亚诺自1968年发表处女作《星形广场》之后,他创作的近三十部小说似乎都是在写一本书。而这关乎莫迪亚诺的写作主题,他所有的小说都逃离不了这几个关键词:“记忆、身份、历史”。瑞典文学院对于他的颁奖词为:他唤醒了对最难以捕捉的人类命运的记忆和揭露了对人类生活的占领。
就像一个在极不稳定的风向中放风筝的人,必须要牢牢地抓住风筝的引线,才不致使自己和风筝一起在大风中迷失,莫迪亚诺是那种坚定地将自己的写作主题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写作者,不断地探入那个专属于自己的神秘领地,独自寻觅。一个成功的写作者往往是自私的界线划定者,也是一个严酷的自律者,他必须在写作的过程中找到并划定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气质的、风格的、主题的,拒绝别人的闯入(通过大量的风格独特的作品与他人的写作区别开来),同时也限制自己跨出界线(不断地深入探寻同一个主题,写出不同的故事)。
莫迪亚诺的小说《环城大道》讲述的是一个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在地铁车站的儿子想方设法寻找父亲、寻找父爱的故事,而《夜半撞车》 讲述的是一个遭遇车祸的青年在苏醒之后寻找肇事者和他经由肇事者所想起的另一个女人的行踪,一个寻找中包含着另一个寻找,就像奇妙的莫比乌斯圈,他最重要的小说代表作也即瑞典文学院颁奖官员在发布会上所推荐的《暗店街》则讲述了一个失忆人四处奔波寻找自己真实身份,最终也无甚结果,连自己到底是谁也没弄清楚。
莫迪亚诺的异常稳固的小说主题,使得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也确乎是一个孤独的寻访者的形象。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个不善言谈的相貌俊朗的法国男人,他独自上街,就像一个失忆人,坐进一家咖啡馆,不是为了找人闲谈,而是冷静地观察周围的事物,体验周遭那由陌生人的视角所产生的“异国情调”。“佯装失忆”的状态,在我看来是莫迪亚诺这个深居简出的小说家最为惬意的写作状态,在“佯装失忆”的状态中,写作者以完全混沌无知的精神状况重返生活中的每一个曾经熟悉而现已陌生得叫人吃惊的场景和角落。因此,“佯装失忆”是莫迪亚诺陌生化处理小说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我们在捧读莫迪亚诺这些主人公总是行踪不定地在一个又一个虚化的场景中游移的小说时,必须要时时想到这是一个老练的讲故事的人在按照他谙熟的法则引领我们朝生存记忆的深处走去。
关乎小说灵魂的隽永细节
我读莫迪亚诺的小说是从他的《暗店街》开始的,1986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封面是简朴的套色印刷。那是一本旧书,在这本旧书的封面上独自伫立的是一个提着行李包即将出行的穿着风衣的男人的朦胧背影。我读这部小说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那时莫迪亚诺这个法兰西老男人尚处于写作的缓流之中,我在读他的《暗店街》的时候,无从知晓他正在干着些什么,也许他在巴黎的卢森堡公园散步,或者在书房里整理他的那些写作材料,而我读着他的作品感到面对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叙述者。曾经,我以自己总是在读着一些旧书感到羞愧,读着在我出生前或出生后不久就已问世的作品,我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和一些遥远年代的人对话和打交道。而现在不了,莫迪亚诺归来,这个叙事大师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似乎是一个新人,他在今年的10月9日成为人们最为关注的文学人物,他的出现令那些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的人感到有些窘迫。
在小说《暗店街》中,那些经由一个失忆人带领我们进入的一个个场景和我阅读时的冬季气候以及周围的环境相感应,产生了美妙的感觉。也许读小说《暗店街》,叙述者只是为了安排我们和小说中蛰伏着的陌生场景和微小的细节见面,使这些场景和细节得以诗意呈现的是作者简练而优雅的书面语,它们就像清晨窗玻璃上的雾气凝结而成的水滴,不时地滑落在注视者的视线里。
在豆瓣网《暗店街》兴趣小组里,我看到了一些热心读者在键盘上敲下的他们最为喜欢的小说中的片断,那都是一些完全可以凭着记忆背诵的句群。小说中关于“海滩人”的漫不经心的描写、关于站在巴黎康巴塞雷斯街某幢楼房的大门入口处时对于逝者的回声和震波的念想,以及关于小说结尾那张老照片上一个怏怏不乐不愿意回家的孩子和她母亲消失在街角的诗意描述等等,它们都成为《暗店街》这部小说中最为经典的片段,也将成为人类小说的隽永片段。
莫迪亚诺是深知细节之于小说的重要性的,它们关乎小说的灵魂。写小说在他看来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些微小的细节”,他一再地强调说“那些小事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好了,现在我再读《暗店街》这部水汽朦胧的小说,似乎只是为了细细品味那些在漫长的叙述之路上等待已久的摄人心魄的诗意句段,就像我有时聆听伟大的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只是为了心情迫切地期待那个藏匿在宏伟交响曲中的美国黑人灵歌旋律的忽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