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在中国最具知名度的日本影星，高仓健无疑排在首位。所以当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中国各大电视台及其他媒体都在第一时间做了报道。在日本资深媒体人野岛刚撰写的这篇纪念专文中，他特别提到了高仓健在中日两国间超越一名演员的存在意义。

高仓健逝世的消息，是在日本时间11 月18 日的正午时分传出的。手机上的新闻速报传达了这一讯息。当时，我正在乘坐地铁。在地铁上的15 分钟里，我一直在发呆，被强烈而不可思议的失落感所包围。相信很多日本人都有和我同样的感受——在车站上看手机的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

下车之后，我还听见旁边的人对朋友说：“高仓健去世了。”这一天，首相安倍晋三宣布延期导入消费税，并解散众议院。世人关注的焦点原本应该聚集在这条重大新闻上，但恐怕大部分日本人在11 月18 日晚上所想的，应该都是高仓健的事情吧。

目前，没有看过高仓健的电影的日本人虽然越来越多，但他的名字始终是尽人皆知。在人们心中，高仓健的存在已经超出了演员的范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是昭和时代的象征，是背负着这个时代走到今天的人物。

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没有谈论高仓健的资格。我们并没有像上一代人那样，在银幕上痴迷地欣赏着和自己同龄的高仓健的风采。但是，生于1968 年的我是呼吸着昭和时代的空气长大的。在我父亲诚实正直的性格中，有时也会映出高仓健的影子。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失落了。作为昭和时代的象征，高仓健的逝世意味着日本昭和时代的彻底终结。

昭和时代虽然也存在很多问题，但回首看来，战后的人们都在勤恳地工作。日本在经历苦难之后，迎来了经济的腾飞。那是一个与全球化和金融资本主义无缘的时代。只要认真工作，就能有所积蓄，花30 年时间靠贷款住上自己的房子。

高仓健在年轻时曾扮演过很多黑帮角色，因此他的形象并不能完全说是“正派而寡言”的。但是作为昭和时代的巨星，他在扮演众多角色的过程中逐渐调整自己，成为了大众心中的“昭和时代的理想男性”。日本人会从他的身影中寻找生活的信条。无论是反对政府体制的左翼，还是怀念古代日本优秀男儿精神的右翼，都对他充满了敬意。

我在电影院观看到的高仓健的电影已经是他的第三代作品了，其中包括《铁道员》、《萤火虫》、《千里走单骑》以及最后的作品《致亲爱的你》。在离昭和时代逐渐远去的平成时代中，高仓健扮演的仍然是些带有昭和精神与骨气的好人。隐藏在他的一举一动与沉默寡言中的怀旧气息虽与平成时代略显不合，却是他作为一名演员散发出的最后光芒。

我觉得，最能够准确描述高仓健这个人物的文字就是“侠”。他最受欢迎的电影也是“任侠”形象的作品。60 年代火遍日本的系列片《网走番外地》、《日本侠客传》受到了投身于学生运动浪潮中的年轻人的热烈推崇。身穿和服便装的浪子在逆境中忍耐并最终复仇的故事令所有观众感到热血沸腾。平时言语不多，但到了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看重义理与人情的作派被人们当作男人的典范。

这种“侠”与“任侠”的精神原本是指那种注重仁义、为了帮助苦难之人而挺身而出的自我牺牲精神。在中国，“侠”的理念最早出现于三千年前的春秋时代，其含义被准确地传到了日本。在昭和时代，人们还会将任侠与黑帮进行明确的区分。但到了最近，任侠的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两者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起来。中国大概也是如此。高仓健即使扮演黑帮成员，其人物立场也是任侠。在这个意味上，他可能是日本最后的一名侠了。

凭借牧野雅裕导演的《日本侠客传》，高仓健一跃成为明星

在高仓健早年饰演的《网走番外地》系列电影中，他扮演的都是以一敌十的硬汉

高仓健在《追捕》中饰演被诬陷的检察官杜丘，他在片中戴墨镜穿风衣的装扮成为当时许多中国青年模仿的对象

也是在昭和时代，日本和中国非常友好。而到了90 年代，随着昭和的结束，两国关系开始出现裂痕。在那之前，中国人非常喜爱高仓健，日本人也很喜欢中国。在1980 年代的舆论调查中，喜欢中国的日本人占到了八成。放到现在，简直是无法想象。甚至在那个时代，日本人去中国时，只要说出高仓健和山口百惠的名字，就能实现日中友好。这让我不禁想到，两国目前的“战略互惠关系”究竟能算什么。所谓“战略互惠”，我的理解就是双方在共同利益的范围内实现商业式的友好，但真正的友情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对于试图依靠“战略互惠关系”这个冰冷的口号尽量拉近两国关系的日中政治家所做出的努力，我并不想表示否定。也许，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才行得通。只是希望两国领导人能够意识到，日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提起高仓健的名字，两国人民就会露出微笑的时代。

高仓健走了。日本人和中国人以后能一起喜欢谁呢？目前还没什么答案。

高仓健73 岁那年来到中国，拍摄了张艺谋执导的《千里走单骑》

高仓健及友人谈高仓健；我憧憬海明威的生活方式

关于故乡（福冈县北九州中间市）

我的幸福在大洋彼岸，而不是在我生长的煤矿。越走得遥远，就越会有那样的乐园——我充满着幻想度过了童年时代。——高仓健独白

关于职业

我曾想当一个贸易商，大学毕业时却找不到这样的职业。一度回乡。在那儿，找工作十分容易，只是我的心仍牵挂着东京。

生平第一次上装那天，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怎的我像是成了小丑。在我生长的九州博多川筋（煤矿镇），历史遗留下来的歧视演员的风气甚浓。可能是我心里也有当演员“降低了人格”的想法。

演员如水上浮萍，不知来年飘向何方。必须练出健壮的体格，因为艺术跑道上的马拉松没有终点。——高仓健独白

关于梦想

我不想住高楼大厦，但我梦想过买一块白杨高耸的牧场。也是很久以前，我到北海道去看过。那是一对老夫妇想轻松度过晚年而打算卖掉的牧场。老两口儿亲自给我领路。那确实是他们亲手办起来的牧场。我现在还记得在什么地方种着什么树，可是我最终没有买，因为心里深怀歉意。然而我却感受到了两位老人对牧场的爱。能想象出，这牧场一定有过一段包含两老汗水和艰辛的历史。即使一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石头，也是牧场沧桑的见证。为了玩乐而买下这样的牧场，真有点儿于心不安。此后，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高仓健独白

赖以成名的义侠片

义侠片主人公默默无言。忍耐啊忍耐，最后在沉默中爆发。观众之所以报以掌声，也许是因为当今世上人们话说得太多缘故。——高仓健独白

关于衣着

穿西装系领带，怎么也让人觉得是被人嵌在铸型中。必须穿西装的场所我尽量不去。我喜欢棉织物自然的感触。——高仓健独白

平常他衣着随俗，不过当他匀称合体地穿上一套西服时，则别有一股潇洒脱俗的不凡气度。淡淡的茶色，古雅而别致。他喜欢的颜色，永远是淡淡的茶色。我曾感叹他总穿相同的衣服，但仔细一看，只是颜色相同而已，衣料是不同的。——导演石井辉男谈高仓健

偶像亨利·方达

我深感亨利·方达真正懂得人生的悲哀。他的笑颜中的温柔便是佐证那决不是演技能够奏效的。—高仓健独白

与山口组的交道

阿健最可爱之处是他无论对谁都不卑不亢。拍《山口组第三代》时，该组第三代头目田冈夫妇前来观看。阿健对他们的态度和对我们毫无二致。当晚，为欢迎田冈夫妇，在岚山的饭店会餐，所长、制片人、导演还有阿健都在座。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一番以后，阿健向第三代提了个问题：“先生过去曾因家境贫困无力升学吧。现在还有很多聪明的孩子和您过去一样，因家贫不能继续升学。为了孩子们，想请山口组捐些育英资金，不知意下如何？”第三代立即答应了：“阿健，你想得很好，马上研究。”

关于咖啡

阿健嗜好咖啡已是名声在外。不过，由于阿健的缘故，电影界的咖啡党猛增，恐怕知情者就很少了。和阿健一起工作时，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剧组全体成员都喝到他送来的咖啡。我一向对咖啡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然而十点和三点的咖啡却使我感到香甜可口。怪不得木匠师傅干活当中，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都要抽烟袋少憩一下，看来是有些科学根据的。久而久之，我也成了习惯，每天早上梳整之前饮一杯，中午午休再来一杯，加起来一天便是四杯。除我以外，受阿健嗜好咖啡影响的还大有人在。——导演山下耕作谈高仓健

爱好之一：看电影

阿健博览电影，但他从不批评，只谈感动。他平时就罕言寡语，谈起来也只有一句半句。仿佛电影剧本写下来就是这样： “真动人！”（长时间沉默）“感动得受不了啦！”（长时间沉默） “我算服了！”（长时间沉默）、“五体投地！”（长时间沉默）——“对不起，姑娘，请再来杯咖啡吧。”——编剧仓本聪谈高仓健

爱好之二：旅行

我憧憬海明威的生活方式。他爱旅行，爱斗牛，爱钓鱼，爱狩猎他走访过欧洲、非洲、东南亚、中美洲他一定是按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的。而我总是一面厌烦，一面又拿这厌烦换了钱。——高仓健独白

爱好之三：运动

骑马、狩猎、潜水相对地说，我喜欢独个进行的体育活动。我也到拉斯维加斯等地去看拳击。——高仓健独白

整理：范文怡

本文内容选自《孤雁行——高仓健影坛生活》（漓江出版社1985 年出版，肖亦艾译）一书，该书的内容又译自1982 年日本出版的《高仓健·望乡诗》及1983 年出版的《高仓健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