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瓜的争论,似乎每隔数周就会爆发一次。《波士顿先驱报》因为刊登一幅漫画惹上了麻烦。在这幅漫画里,一个家伙跳过白宫的栅栏,潜伏到奥巴马的卧房,竟然是为了向总统推销西瓜口味的牙膏。而南卡罗来纳查尔斯顿的一个高中足球教练,只因为一场匪夷所思的赛后庆祝,竟被轻易解雇。原因是在庆祝活动上,队员们模仿着黑猩猩的声音,把一个西瓜砸得稀巴烂。作为国家图书奖颁奖典礼的主持人,丹尼尔.韩德勒(也被称为雷蒙.斯尼奇)则拿他的朋友——因为回忆录《布朗女孩之梦》而荣获青年文学奖的作家,贾奎琳.伍德森——大开玩笑,声称她对西瓜过敏。并且,就在最近,迈克尔布朗枪击案的抗议者们从佛格森向杰斐逊城进军,在穿过密苏里州的玫瑰堡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场丑陋的闹剧:麦芽酒、炸鸡、邦联国的旗帜,当然,还有西瓜。
主流媒体人大肆嘲笑这些种族主义的实例(至少也算是种族漠视)。而与此同时,另一场讨论在Twitter的简讯和评论版块展开:西瓜,很多人问,和种族有半毛钱关系啊?喜欢西瓜招谁惹谁了?白人不是也喜欢西瓜吗?鉴于这些讨论主要围绕漫画家、教练或者主持人的个人意图展开,而西瓜所蕴含的种族意味又是如此模糊,因此想要为上述几位开脱责备,简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非裔美国人嗜好吃西瓜这一观念的出现,具有一个特定的历史渊源。同时这一观念也服务于特定的政治目的。这一西瓜的比喻,完全形成在内战中黑奴获得解放时。自由了的黑人们种植、食用、售卖西瓜,在这一过程中,西瓜则逐渐成为他们自由的象征。而南方的白人,受到黑人自由的威胁,便通过赋予西瓜一定象征意义来做出回击:西瓜象征了黑人广为人知的肮脏、懒惰、幼稚以及令人讨厌的公开出现。这一种族比喻随即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爆炸开来,传播如此之广,以至于它的历史出处逐渐变得模糊。1900年的美国人,没几个人能猜想到西瓜观念的出现只有不到50年的时间。
这一比喻的素材,并非直到黑奴解放才出现。在近代早期欧洲人的观念里,吃西瓜的人往往是意大利或者阿拉伯的农民。1801年,一位驻扎在埃及的英国官员写道:西瓜,“是阿拉伯穷人的盛宴”,是代替正经饭的微薄吃食。在港口城市罗塞塔,他看到当地人“贪婪地大口啃着西瓜,好像生怕被路人一把抢去”,而瓜皮则扔得满街都是。在那里,这种水果象征的含义与它在美国黑奴解放后象征的含义很多是相同的:肮脏,因为人吃西瓜时太过狼狈。懒惰,因为种植西瓜非常简单,而且你总不能一边吃西瓜一边干活吧——这种水果,你必须坐下来才能开吃。幼稚,那是因为西瓜是甜的、色彩鲜明,但是所含营养价值却不多。令人讨厌的公开出现,因为你一个人吃下整个西瓜有点难。这些转换意义后来传到了美国,但在当时西瓜并不带任何种族色彩。美国人在将西瓜同南卡罗来纳的黑奴联系在一起的同时,也会将西瓜同肯塔基或新罕布什尔的白人乡巴佬联系起来。
赢得自身解放后不久,很多非裔美国人靠在种植园外售卖西瓜维持生活。(富兰克林.雷斯利,《插图报》)
西瓜在非裔黑奴的生活中是如此重要,这可能会令人大吃一惊。奴隶主们通常允许他们的奴隶种植、出售西瓜,甚至在夏天西瓜首次丰收的时候,给他们放一天假,让他们大吃一顿。有一个奴隶叫以色列.坎贝尔,每当完不成当天采摘棉花的工作量,他就会偷偷地把西瓜顺到装棉花的篮子底,等到夜里,再拿出来吃掉。另一个奴隶,因为经常完不成定额,被鞭打得死去活来,坎贝尔就把这个花招教给了他。很快这一花招就在黑奴中传播开来。当年的棉花产量比主人预算的少了好几包,而到这时,这个花招仍然是“一个秘密”。
然而,南方的白人们认为,黑人享受西瓜是白人仁慈的象征。吃西瓜时,黑奴往往会小心翼翼,按照白人规定的行为准则来做。亚拉巴马州,一个工头砍开西瓜,分给手下的黑奴。他期待着孩子们蜂拥来抢属于自己的一片。但是一个叫亨利.巴恩斯的小男孩,拒绝跑过来,而西瓜一旦拿到手,就跑回黑奴住的地方,躲开白人的视线大快朵颐。他的母亲就用鞭子抽打他,他回忆道,“因为太犟了”。白人就是要看着这个小黑孩对着西瓜垂涎欲滴、吃得汁水淋漓。而巴恩斯拒绝这样做,破坏了本就脆弱的主奴关系。
当然,《独立宣言》也破坏了这一关系。在作奴隶的日子里,黑人可以种植、食用而且出售西瓜,但是现在他们这么做,则成了对种族秩序的威胁。在白人看来,现在黑人们像是在炫耀自己当家作主了,可以靠自己的土地为生,可以在市场出售西瓜,而且最糟糕的是,可以在公共广场扎堆吃西瓜。1865年,在休斯敦的一个白人家庭里,保姆克拉拉在解放后立即离他们而去,整个家庭遭到破坏。白人小男孩——亨利.埃文斯,把克拉拉看做自己第二母亲,在她走后痛哭了好几天。然而,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碰到克拉拉,却拒绝和她讲和。克拉拉给他西瓜吃,亨利却告诉她,“他才不吃解放的黑鬼吃过的东西呢”。
各家报纸则进一步放大了西瓜与自由黑人之间的关联。1869年,弗兰克.莱斯利的《插图报》刊登了可能是第一幅黑人纵情享受西瓜的讽刺漫画。毗邻插图的文章解释道,“唯有对西瓜的疯狂痴迷,最能揭露南方黑鬼们贪图享乐的品味。这个刚刚获得自由的年轻人太过偏爱那清爽的水果”。
可能是第一幅关于种族与西瓜比喻的插图,1869(富兰克林.雷斯利,《插图报》)
两年后,乔治亚州的一家报纸报道了一起案件,一个黑人因为在西瓜里下毒,企图杀害邻居而被逮捕。故事的大标题写成“黑人三K党”,并且把黑人对黑人的暴力行为与三K党等同起来,以滑稽的口吻质疑调查三K党的激进国会附属委员会是否会调查这一自由民的行为。文章的开始部分,以嘲讽的口吻描写一个男人走在去往法庭的路上:安息日的下午,我们碰到一位身材魁梧的“第15条修正案”,他怀里正抱着一个大西瓜,走在去法庭的路上”。这里说的,好像被解放黑奴的最严重犯罪不是谋杀未遂,而是怀揣那个可笑的水果四处游荡。
西瓜这个观念的最初涵义本是说黑人对于自由还没有做好准备。1880年的选举季中,民主党人攻击南卡罗来纳州立法机构(该机构重组后黑人占大多数),指责他们浪费纳税人的钱买西瓜供自己提神;这一胡编乱造的谎言甚至出现在历史教科书里。1915年,一部关于白人至上论的史诗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发行,该影片由D.W.格里菲斯导演。片中在描述奴隶解放的时候,含有一场西瓜盛宴的场景:腐朽的北方白人,邀请曾经的黑奴停下手中的活,来尝几块西瓜。在这些种族主义谎言中,黑人与孩子一样,根本不配自由。
19世纪晚期,大批量生产的钢琴和活页乐谱逐渐风靡美国。与此同时,嘲讽非裔美国人懒惰、无能、幼稚的“浣熊之歌”也随之流行开来。(布朗大学图书馆)
到20世纪初,西瓜典型已经随处可见——防烫套垫上、压纸器上、活页乐谱上、胡椒瓶上都有。一张流行的明信片描绘了一位老年黑人走在大街上,两只胳膊一边揣着一个大西瓜,碰到了一只迷路的小鸡。这人哀叹道“Dis am de wust perdickermunt ob mah life.”(含混不清的英语,意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抉择”,同时也是在讽刺黑人文化水平低)。明信片暗含的意思是,作为黑人,他毫无责任感,更是除了吃以外对任何事情不感兴趣。1903年,埃德温.S.波特因执导电影《火车大劫案》而名声大噪。两年后,他与他人联合导演了《西瓜地》。这部电影的特色看点在于:一个“黑家伙”溜进一块西瓜地,穿着打扮类似骷髅的人们赶走了偷瓜贼(代指三K党,他们穿着如同幽灵以恐吓黑人),一场吃西瓜比赛、一群白人治安维持人员终于用浓烟把偷瓜贼从小木屋里熏了出来。白人维持种族秩序的悠久暴力史在此重现出来,只为博观众一笑。
赋予一种水果如此多涵义可能貌似愚蠢之极。实话实说,西瓜本身并不存在任何种族色彩。然而,文化象征拥有塑造我们世界观、看待他人态度的力量,就如同警察达伦.威尔逊把迈克尔.布朗看做超人“恶魔”。这些象征的根源都来自于真实的历史斗争——尤其是,在西瓜的例子中,白人对于黑人被解放的身体感到恐惧。他们用这一典型来诋毁黑人——以曾经用过的手段助长自身的自由,从而把它变成嘲笑的对象。当他们谈到种族西瓜论时,如果有人有意利用它去冒犯他人,这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一典型有着它自己的生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