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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老生》:告別20世紀的悲愴之歌

2015-01-22
来源:鳳凰網

《老生》是對20世紀中國曆史的一次還願式書寫。小說的4個故事拼合在一起,可以稱得上是“短20世紀”的曆史,它們都歸屬于20世紀的本質——關于“世道在變”的故事。

生長于21世紀初的賈平凹用西北腔“說一句,念一句”銜接史前史的《山海經》,是否也可以看成一種英雄豪情?他自覺承擔了責任,他為了告別,為了不遺忘而寫作,也為了曆史不再重演寫作。盡管他的告別有點晚到,卻也有他獨到的一種方式。

賈平凹在年逾花甲時又迅速出手《老生》,就是再不客觀的人,都難以否認他在文學上的創造力;至少他的勤奮是不可詆毀的,他對文學的奉獻是無法漠視的。想想看,《秦腔》那麼厚實的作品後有《古爐》,在鄉村的泥地上看曆史風雷激蕩;隨後又有《带燈》,鄉村的今日現實被表現得如歌如訴,如怨如艾。《老生》著實令人驚歎,那是一個活得沒有年歲的唱陰歌的唱师唱出的悲愴之歌,是20世紀中國的“悲愴奏鳴曲”,讓人想起貝多芬耳聾後作出的那種旋律。這是21 世紀初中國的腔調,曆經百年滄桑,唱师的嗓音已經沙啞,但字字泣血,句句硬實,20世紀的曆史,曆曆在目。對于唱师來說,說出是他的職責;對于賈平凹來說,那就是他的曆史和命運。

這本被“煙熏火燎”的書寫得並不順利。過了知天命之年,寫作不那麼順手,不是江郎才盡,而是總要觸碰難度。賈平凹曾說他寫《带燈》還伏在書桌上哭泣不已,後來在山坡上看到鄉鎮女幹部那一襲花衣如野花一般綻放,靈感有如天助,寫出了《带燈》。這回寫《老生》看來是更加艱難,多少有點浪漫的故事已經消失殆盡,只有更加糾結的猶豫和更加艱難的選擇。

小說的寫作起因于數年前除夕夜里到祖墳點燈,跪在祖墳前的賈平凹感受到四周的黑暗,也就在那時,他突然有了一個覺悟:那是關于生死的感悟。從棣花鎮返回西安,他沉默無語,長時間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什麼都不做,只是抽煙。在《後記》里他寫道:“在灰騰騰的煙霧里,記憶我所知道的年代,時代風云激蕩,社會幾經轉型,戰爭、動亂、災荒、革命、運動、改革,為了活得溫飽,活得安生,活出人樣,我的爺爺做了什麼,我的父親做了什麼,故鄉人都做了什麼,我和我的兒孫又做了什麼,哪些是榮光體面,哪些是齷齪罪過?”顯然,賈平凹是由他祖輩的曆史去看中國20世紀的曆史,他不想回避,也不能回避。小說的封底寫著四句話:“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風起云湧百年過,原來如此等老生。”要講自己的曆史,要說出想說的話,得有多難?要在祖墳上磕頭,要在書房里“煙熏火燎”,要經曆三次中斷,要站在高山上,得要經過一個可能是百歲的如妖如怪的老唱师之口。這麼難說出的故事,這麼難地說出,可能就是漢語文學发生的地方?

把文學做到曆史中去

這部借唱师之口唱出的作品,是對20世紀中國曆史的一次還願式的書寫。按理說,這段曆史的書寫已經夠充分了,幾乎窮盡了,幾乎枯竭了。但是這段曆史真的寫透了麼?真的沒有可寫的麼?真的沒有寫的角度嗎?正像阿蘭·巴迪歐在《世紀》的開篇追問的一樣:“難道這個世紀不是曆史長河中最重要的世紀嗎?”賈平凹這麼一個大作家、老作家,又站在高山上,要完成一次書寫,一次如同在祖墳前的磕頭一樣的書寫。縱觀賈平凹的寫作,他還真是沒有大曆史的故事,他習慣于在西北的一個地界、一個村莊來布局,他能拿捏得准那些瑣碎的人和事。自然樸素又怪模怪樣,有棱有角又有滋有味,那是道道地地的鄉土中國味的小說。 50歲以後的賈平凹反倒感奮于大曆史,《古爐》把大曆史往小里做,做到一個村莊。《老生》則是把村莊、小事件、小人物往大里做,做到20世紀的全部曆史中去,做到20世紀的中國的生與死中去。盡管賈平凹說:“如果把文學變成曆史,文學本身就沒有意義了。”但他這次是要把文學放在曆史中來做,這是相當明確的。過去賈平凹的小說貼著生活走,並不在意曆史大背景,它的曆史充其量也就是改革時代的當下現實。《老生》是他一定要過的一關,他怎麼處理20世紀的曆史,這是他對自己的考量,即使有那麼多的處理先例他也在所不惜。

擅長講小故事的賈平凹如何面對大曆史,這是一個難題,但難不住鬼才賈平凹。他果然有想法,且手法淩厲大膽。20世紀的曆史再大,也大不過《山海經》的曆史。《山海經》作為導引的曆史處理方式,給賈平凹提供了自由的空間,這是小說敘述方式上的,也是曆史觀和世界觀意義上的。在祖墳上磕頭磕出來的生死感悟,只有這樣的曆史才能容納得下,才能渾然一體。

于是唱师這個幽靈般的講述者被請出來了,其實他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放在21世紀初中國如此轟轟烈烈的舞台上來看《老生》的出場,它甚至具有行為藝術的意義。就像多多1998年在《早年的情人》里寫的那樣:“教我怎樣只被她的上唇吻到時/瘋人正用馬長在兩側的眼睛觀察夜空”,“為瘋人點煙的年齡,馬已带著銀冠/尋找麥田間的思緒:带我走,但讓詞語留下……”《老生》在賈平凹的寫作史上,與當下的宏大布景和文學現實,都不是多麼協調的東西。但正因為有這麼多的不協調,它就顯得協調,並且意味深長。想想瘋人用馬的眼睛看夜空,想想為瘋人點煙的年齡,想想“馬已带著銀冠”,那就是《老生》了,只有如此蒼老的《老生》才能在這個時刻出場。

四個故事構成的“短20世紀”

小說分為四個故事,分別對應著秦嶺早期的蘇維埃革命、解放初期的“土改”、“文革”以及改革開放初期。因為有《山海經》和唱师的講述,賈平凹可以如此簡要甚至武斷地截取四個曆史片段,貫穿始終的就是唱师、匡三,其中也有人物在第一、二場和第二、三場偶爾連接,第四場則只有唱师了。這樣的一種曆史敘事,已經無需概括故事及其含義,我們需要追問的只是講述這樣的故事意味著什麼?這樣的講述又意味著什麼?

這是關于生與死的故事——在祖墳上磕頭觸发的寫作動機,並且始終是一個唱陰歌的唱师講述的故事。小說第一個故事由老黑引入,那是20世紀早期陝北鄉村社會如何為現代性暴力介入的故事。老黑拿著槍,王世貞拉著保安隊,李得勝從延安來,這片土地上演繹著最為劇烈的社會動蕩。槍所代表的現代性暴力改變了鄉村、家庭和個人。鄉村的盲目、野蠻與革命的偶然发生混合在一起,演繹著現代性在中國到來之慘烈,槍與死亡成為這一個故事的主題。隨後的曆史還是延續了革命的慣性,進入第二個故事,賈平凹的敘述歸于平緩,這是老城村的馬生、王財東、白土、玉鐲的故事,階級對立醞釀出的仇恨未見得平和,依然要死要活的斗爭裹脅著鄉村的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賈平凹駕輕就熟,筆尖所觸形神畢現,故而敘述顯得十分輕松。但曆史的結果並不讓人平靜,白土與玉鐲的故事怪異卻生動,重溫了賈平凹鄉土情愛的慣常模式。小說講到第三個故事,階級仇恨在“文革”斗爭中再以更滑稽荒謬的形式重演,甚至推到另一個極端,但是曆史的慘烈已經讓位于變了味的荒誕。棋盤村多少有點像賈平凹的家鄉,這樣一場大革命的故事就由一個被隨意指認的壞分子——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來承擔。斗爭的凶狠摻雜著荒誕,仿佛悲劇也變成了喜劇,看來賈平凹對曆史中的人性是徹底失望了。第四個故事講到了改革開放時期,脫貧致富的欲望以戲生這樣一個人物的經曆來呈現,戲生當上了“當歸村”的村長,带領全村種植當歸,好日子剛開始就遭遇了瘟疫,全村死傷者大半。賈平凹選擇的角度固然有講究,“當歸村”又意味著什麼呢?土地回到村民手中,農民還是農民,但劫難卻不可抗拒,曆史像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來完成它的報應。盡管我們可能會覺得小說這一部分太消極悲觀了,氣也略顯短弱,這瘟疫也壓不住、呼應不了老黑們的打打殺殺,但是,這些已經顯得不重要了,或許賈平凹正是為了讓曆史如此無聊,了無新意,草草結束也有可能。抑或是這樣漸漸緩慢弱下去的氣息,表示著20世紀的終場?

這樣四個片段拼合在一起,可以稱得上是“短20世紀”的曆史。它們本質上並無區別,動亂、戰爭、暴力、翻身、斗爭、屈辱、顛沛流離,它們都歸屬于20世紀的本質——這是關于“世道在變”的故事。曆史之變與生活的真實要找到一種結合的方式,賈平凹只能回到他最熟悉的鄉村真實生活中去。讀這部小說,你會驚異于賈平凹對生活細節的捕捉,那麼多的小故事,一個個小片段,那種筆法已然隨心所欲,筆力所及,皆成妙趣。慘烈讓人驚心動魄,傷痛又有一絲絲的溫熱透示出來,足以讓人感受到生活的質地。

天道與人道的對話

對于賈平凹這次遲到的思考來說,由這個唱陰歌的不死的唱师來訴說可能是一個必要的形式。何以還要在《山海經》的名義下來說出?賈平凹要把20世紀“變”的曆史納入《山海經》的史前史中去思考,這就是天道與人道的對話。天不變道亦不變,人間的打打殺殺、是非曲直、恩怨情仇、榮辱悲歡又有多少意義呢?人道大不過天道。賈平凹看不得人世間殘害生命的那些事件和變故,而死亡周而复始或如期而至。賈平凹說:“沒有人不死去的,沒有時代不死去的。”

但新的世紀的到來都沒有一點預示嗎?小說最後是把死去的老唱师封存在窯洞里,這確實有點告別的意思。20世紀初,也就是在1923年,前蘇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在那首名為《世紀》的詩的結尾,也渴望新世紀到來的希望:“新的歲月的銜接/需要用一根長笛/這是世紀在掀動/人類憂傷的波浪,/而蝮蛇在草叢中/享受著世紀的旋律。//我的世紀美好而淒慘!/面带一絲無意的笑容,/你回頭張望,殘忍而虛弱/如同野獸,曾經那麼機靈,張望自己趾爪的印痕。” 這是什麼樣的期待?憂傷的曼德爾斯塔姆後來絕望了,在寫出這首詩11年之後被逮捕、流放,不久死于遠東流放地。阿蘭·巴迪歐想從這首詩中讀出20世紀复雜且有預示新生的啟示性意義。他認為,這個世紀是一種可以看做部分被生命所超越的人性動物的世紀。他說,這首詩並沒有在這種超越上駐足,“它牢牢地將這個世紀同野獸的活生生的根源的形象綁在一起。”重要的是,“它超越了在曆史時間之中的存在”,“這個世紀的人必須面對曆史的宏大,他必須支撐起思想和曆史之間的兼容性的普羅米修斯般的規劃。”然而,面對這個世紀,面對世紀的野獸,誰能像,誰又有那樣的主體性,如同巴迪歐(設想的)那樣超越時間中的存在,不屈不撓地发掘曆史的英雄般的意志呢?

生長于21世紀初的賈平凹,確實沒有給我們吹奏“一根長笛”去銜接“新的歲月”,而是用西北腔“說一句,念一句”去銜接史前史的《山海經》。可否看成這也是一種英雄豪情呢?他自覺承擔了責任,他為了告別,為了不遺忘而寫作,也為了曆史不再重演寫作。盡管他的告別有點晚到,卻也有他獨到的一種方式。他說:“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刮風很累,花開花也疼。”果真如此?我們何妨再信他一回。拭目以待吧。

書籍信息:《老生》,賈平凹,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9

[责任编辑:宋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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