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2015年1月29日,是俄国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和19世纪末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契诃夫的155岁冥诞,他的作品以幽默和深刻见长,与莫泊桑、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
凤凰文化特邀中国著名戏剧评论家及俄罗斯文学翻译家童道明先生撰文纪念。童先生认为自由是契诃夫身上最强烈的色彩,他拒绝奴性,对一切美好事物保有欣赏的热情,表现在创作上则是大胆突破传统戏剧规范。同时契诃夫有着谦虚善良的品性,其作品中的悲悯情怀让所有向善之人感到亲切,20世纪苏联作家与契诃夫的最大差距就在于缺少这份少有的善良。契诃夫虽然生活在19世纪,但他的思想是属于20、21世纪的,他在一百多年前的思索至今仍困扰人类,这是他依然受到现代人青睐的最重要原因。
有很多人发表过很多对于契诃夫的评语,我现在尤其看重这三句:
一句是契诃夫的好友高尔基说的:“你是一个我见过的最最自由的人,对什么也不顶礼膜拜。”
一句是著名作家爱伦堡说的:“如果契诃夫没有这样少有的善良,他就写不出他已经写出来的这些作品。”
一句是俄国契诃夫学会主席拉克申说的:“契诃夫生活在19世纪,但他的思想属于20世纪。”
自由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
“自由”,是个常常挂在契诃夫嘴边的词,《套中人》是一篇让人读来很郁闷的小说,但到了小说结尾,套中人别里科夫死了之后,契诃夫便唱起了自由之歌:“啊嘿,自由,自由!甚至是对自由的某种暗示,甚至是对自由的微小希望,都能给灵魂插上翅膀。”
对于契诃夫来说,自由的心态是一个人获得内心平静的必要条件。契诃夫在名作《第六病室》里,将这层意思说得非常透彻:“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里,您都能保持内心的宁静,对于生活的自由而深入的思索,和对于人世间无谓纷扰的蔑视--这是两种幸福,人类最高的幸福。”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呢?契诃夫在一封书信中写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把人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
自由的人,在契诃夫的理解里,一定会对于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有欣赏的热情。契诃夫欣赏美丽的大自然,也欣赏美丽的女人。他曾说:“与大自然的亲近是幸福的必要条件。”他也坦承:“我永远不会成为托尔斯泰主义者。因为对于女人,我首先欣赏她的美丽。”他还说:“我爱欣赏被好多男人欣赏和追逐的女人,在她的周遭有多少希望、多少眼泪、多少美妙。”而这是与契诃夫的创作相关联的。他作品中的可爱女性,如那位“牵小狗的女人”的“周遭”,有着多少希望、多少眼泪、多少美妙啊!
契诃夫的自由心态的一大特征,诚如高尔基所说--“对什么也不顶礼膜拜”。他1895年创作剧本《海鸥》时,就明确声明他“毫不顾忌舞台规则”,他“违背所有戏剧法则,写得像一部小说”。他这样的创新思维自然很难得到当时俄国戏剧界的普遍认可。但契诃夫去世半个世纪之后,全世界的著名的戏剧人纷纷承认契诃夫开创了散文化戏剧的先河。他的突破传统戏剧规范的戏剧创作,开启了现代戏剧的新纪元。这是对契诃夫在戏剧创作中的自由追求的最大褒奖。
苏联作家缺少契诃夫的善良
讲契诃夫的品性,说的最多的是他初期的谦虚,当然也说他的善良。我在上文引用的爱伦堡的那句称颂契诃夫善良的话,是他在1960年出版的《重读契诃夫》那本书里说的。当年读这本书,我没有十分在意这句话,但这几年来当我自己也开始写点剧本的时候,才真切地感觉到爱伦堡那句话的重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善良的好心肠,是写不出感人的作品来的。但爱伦堡说契诃夫的善良,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是“少有的善良”。高尔基在回忆契诃夫的文章里,倒是举出了一个实例,详细记述了契诃夫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如果我有很多钱,我就为得了病的乡村教师在这里建一所疗养院……给富有教育人民的使命的人支付微不足道的几个小钱,是荒唐的!不能允许这样的教师衣衫褴褛地出行。这是对正在做着非常重要的工作的人的侮辱。您知道吗,当我见到教师的时候,见到他的谦卑和寒酸相,我心里就很难受,我觉得对于教师的这种贫困潦倒,我自己也富有某种责任。”
世上有几人能说出这样的充满悲悯情怀的话来。
那天在首都剧场看《万尼亚舅舅》,第三幕当教授与万尼亚舅舅发生严重冲突的时候,为万尼亚舅舅抱屈的苏妮亚对她的教授父亲哀求说:“爸爸,应该做个仁慈的人!我和万尼亚舅舅是多么不幸!应该做个仁慈的人……我和万尼亚舅舅拼命地劳作,省吃俭用,把钱都寄给了你……我们没有白吃面包!……但你应该理解我们,爸爸,应该做个仁慈的人!”这段台词我翻译过,我很熟悉,但我坐在剧场里听孔维怀着哀愁在舞台上动情地倾诉的时候,我也几乎要流泪。中国翻译过一本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随笔集《金蔷薇》,里面谈到20世纪的俄国作家和19世纪的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差距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今天的苏联作家缺少契诃夫的善良。”
我有一个发现,凡是有向善之心的人,一接触到契诃夫的作品,就会自然产生亲切感。我写话剧《爱恋·契诃夫》,写契诃夫与他恋人丽卡·米齐诺娃的爱情故事,我也想把这两个善良人的内心世界有所揭示,可喜的是,国家话剧院的宗平和伊春德这两位演员出色地完成了这两个可爱的舞台人物形象的塑造。
2015年1月的北京,我先后观看了北京人艺的《万尼亚舅舅》和国家话剧院的《爱恋·契诃夫》,我都为这两台戏的演员们对于契诃夫所表现出的那种深情无限所感动。
契诃夫的现代启示录
契诃夫之所以能成为最受现代人青睐的19世纪经典作家之一,是因为他虽然生活在19世纪,但他的思想是属于20、21世纪的。
最最困扰20、21世纪人类的危机是生态危机,但早在欧洲的现代化起步的100多年前,契诃夫便用最明确的语言来向人们发出生态危机的警示了。请听《万尼亚舅舅》里的那位医生是怎么说的:“我可以退一步承认出于需要而伐木,但为什么要毁灭森林?俄罗斯森林在斧头上呻吟,几十亿树木遭到毁灭,野兽和鸟类也要失去栖身之地,河流在干涸,美丽的风景将永远消失……”
契诃夫的绝命作《樱桃园》更是个现代启示录。一座美丽的樱桃园,因为没有现实的经济效益而面临将被砍伐掉改建成别墅楼的命运。契诃夫在100多年前就意识到了物质世界对于精神家园的蚕食乃至鲸吞。而这也正是纠缠着现代人的一大困惑。这就是为什么《樱桃园》成了在当今世界演出最多的契诃夫名剧。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读契诃夫的小说或看他的戏,常常觉得他与我们离得很近很近。
童道明,中国著名戏剧评论家及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中国戏剧界公认的契诃夫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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