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帝国在甲午战争中吃了败仗,白花花的银子,二亿三千一百五十万两赔给了日本,据说等于它四年的财政收入。土狭民寡的“蕞尔小国”一下子富了起来,于是往欧洲增派留学生。其中有一位,时年三十三,个子矮矮的,被文部省派赴英国“调研英语教学法”。他就是日后有大名的文豪夏目漱石。
漱石走在伦敦街头,周围净是“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教他自惭形秽,满怀自卑感。漱石是1900年乘船到英国的,吞吐了两年一个月大都会烟雾。对于漱石文学来说,这两年至为重要,但英国给他的印象坏极了,深恶痛绝。要是按他自己的意志,一辈子也不会踏上英国一步。自卑感不仅来自身体的差异,更来自经济的困苦——他给夫人写信说:日本的五十钱在当地几乎只等于十钱、二十钱,十日元花两三次,一眨眼就化为烟。他在伦敦一连换了五处住所,不得安生,全然没有周作人对日本“兔子窝”的怡然自适。两年中一年有半住在大停车场附近的民家,除了逛逛旧书店,几乎杜门不出,耽读书籍,准备回国后打算到大学任教的讲义。
漱石本来喜好汉学,讨厌英语,但在“文明开化的世间”当不了汉学家,只好把汉籍统统卖掉,转向英文学,“要用英文写大文学”。不过,那时并没有英语热,东京帝国大学办英文科已历四年,只有两年各有一人报考,漱石成为第二个毕业生。没有同学,这种孤独使他研究英文学伊始就心存不安。目睹英国的商业主义和拜金风气,他更感到幻灭,神经衰弱也益加严重,以至被周围的人怀疑发了疯,但他却从此恢复自我,不再过高评价英国人,进而以自己为本位批评英国文学。1907年印行的《文学论》被视为“漱石对于外国文化的独立战争宣言”,他在序言中回忆:“住在伦敦的二年是尤为不愉快的二年。余在英国绅士之间,如同一条与狼群为伍的鬈毛狮子狗,日子过得甚凄惨。”直到晚年,他还在讲演中“说真的,我不喜欢英吉利”。
只要不是鲁迅笔下的阿Q,人多少都会有自卑感,也许这正是自知之明的表现,只不过表现得较为消沉。在日本作家的身世和性格中常见这种自卑感,例如太宰治。他从不遮掩自己的自卑,反而展现乃至夸大,以赢得同情。三岛由纪夫也怀有强烈的自卑感,只是和太宰正相反,他一生都大加掩饰,当然也连累了艺术。三岛矮小,找对象的条件之一是女方穿高跟鞋也不可以高过他。他“用冷水擦身、器械体操或者有规律的生活”改造肌体,但运动神经不发达,剑术到底不高明。从文体的华丽到肉体的健美,三岛一生执著于虚构,最终演一出武士切腹,了却了自卑情结。
读井上靖的小说《翌桧的故事》,知道有一种常绿乔木叫“翌桧”,这名字的意思是明天会变成桧树,其实是永远也变不成桧树,可悲的宿命就不免令人自卑。小说用翌桧作象征,描写一个少年的心灵成长,有不少自传成分。井上在《我的自我形成史》中说过:“由于成长在这样的伊豆山村,我从小对城市、对住在那里的男女少年抱有城市孩子们无法想象的自卑感。而且,这种自卑感变换种种形式支配我这个人,直到很久以后。”
以夏目漱石为例,似乎我们更多些理由厌恶日本,当然也可能出于自卑感。说不定因此能确保不当周作人,只是别忘记,对英国的反感使夏目漱石成其为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