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6日,童耀远在家中书柜前展示他出版的诗集。江西芦溪县南坑镇圭田村93岁的退休农技员童耀远,30年来每天坚持伏案写作,体裁包括诗词、散文、小说等。至今童耀远已出版10余册诗集,累计写作300余万字。 (新华社记者宋振平/图)
余秀华的突然走红大大提升了诗人们的兴奋。回顾诗歌发展的几十年间,从80年代的黄金时代,到90年代的低谷,再到现在大规模的年轻网络诗人,诗歌评论家徐敬亚认为诗歌正在回归。
他觉得大众和诗歌之间是无法深入理解对方的,但是网络把两者联系在一起了。缺乏苦难阅历的年轻人也爱上了诗歌。
“余秀华的注册时间是2012年11月26日下午1点:30分。”中国诗歌流派网主编徐敬亚准确无误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属于“比较早的注册会员”。
1980年代初,身在东北的诗歌评论家徐敬亚以《崛起的诗群》闻名,随后不久,他和大部分同道一样,1990年代投身商海。
2011年,他和诗人韩庆成共同创办了中国诗歌流派网:“短短4年,无论从注册会员人数,还是日发贴量,还是点击量,都是全国最前列。韩庆成也从此走上了亏损与失眠之路。”
网站的工作人员都是义工,拿徐敬亚的话说,“写诗的人是有瘾的”。他们对在诗歌流派网活跃的余秀华备加爱护,但并不袒护她的欠缺。徐敬亚并不认为余秀华的突然暴红代表着中国诗歌的复兴,但“至少提升我们的兴奋”。
麦家写不下去小说的时候,就读诗
南方周末:余秀华的诗歌为什么现在突然受到关注,而不是以前?你好像谈过,对于余秀华的诗歌,可以在精英与大众之间保持两个审美与评论系统,有人对这个观点持怀疑态度,你觉得分开来看,是不是回避困难?
徐敬亚:余秀华的被关注,的确突然了一点儿。但历史上哪件事情不是“突然”发生的呢。多年来,在公众的目光里诗一直是一个另类倒霉蛋,不是受到嘲弄就是受到指责,在没说话的更多普通公众那里,现代白话诗从来没有战胜古诗。
这次不同,通过一个叫余秀华的人,公众终于有了正面的热烈参与,我身边好多不怎么看诗的朋友也跟着夸。这时候我有什么必要非得拿出我全部的苛刻甚至恶毒、严格甚至精密之极的标尺呢?对于一般大众来说,现代汉语目前的某些最高准则,比如生命的体验,比如语言的操练,比如诗意的独创,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交流。诗首先是非常个人化的,常年沉浸在内心搜索,沉浸在语言操练上,诗人们也会形成一些极端个人化特质与习惯,对于大众来说,这些都可能就是“毛病”。
其实,诗只能有一个标准,它怎么可能有两个。在内心最高诗歌准则不变的前提下,更宽泛地面对自媒体时代的大众写作,这是我的愿望。在全球化的强大压迫下,诗本身具有的自我救赎与自我安抚功能更加凸显,还拿着那把精密的标尺去挑剔去发酸,只能更加败坏那些什么目的也没有的活命写作者。
南方周末:诗歌出版与发行的情况你关注吗?据说,一些著名诗人的诗集在这两年销量数以万计。是不是诗歌复兴?如果是,这与什么有关?
徐敬亚:中国人错过了最好的读诗年代。在八十年代的诗歌黄金季节,偏偏我们的出版一幅官家相,严防死守。现在诗集印几万册,人们就惊诧了。依我看,这么大的国家,好的诗集应该印到10万册、几十万册!即使世界范围看,中国也有太多太多优秀诗人。当代中国的读者够有幸。麦家曾在座谈会上泄露过他写小说的秘密,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他都拿出某位诗人的诗集一首一首地读。他常常惊叹,诗人总能像作曲家一样凭白无故地说出无限美妙的惊人诗句!麦家是说实话的。他说他家的厕所里总放着一两部诗集。其中就有去年华语传媒大奖获得者张执浩的《宽阔》。听说前年华语传媒获得者黄灿然的诗集也卖得好,出版不久就有加印。至少,比起1990年代以来的诗歌低谷,这些年诗有发酵迹象。诗不景气,但写诗人却层出不穷。有人说是因为1980年代的“诗歌记忆”,那是前些年。中国诗歌流派网创立仅仅4年,真名实姓的注册会员已达13万人,都是年轻人。
现在的网络诗人,多是八零、九零后年轻人,我觉得这是诗在回归。当写诗再也不能换来利益与价值,这时候的写作才是真正的个人需求。同样,当读诗再不是为了时髦,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品味的吸纳、情感的寄托,诗就快回来了。另外,诗也是怪,在中国,大家怎么总是讨论诗如何如何。怎么没人讨论小说与大众阅读如何如何。说明中国人和诗的关系不一般,没办法,这是几千年的传统。
诗能把大众逗乐了,说明中国的诗歌有多了不起
南方周末:能否描述一下1980年代以来诗歌在社会中的命运变化吗?诗歌在1980年代是启蒙者、是先锋,市场经济怎样改变了诗歌的地位,一度没落。
徐敬亚:40年来,与社会心理最平行最吻合的,除了诗,在中国找不到第二个艺术品种。1980年代的朦胧诗,被我称为《中国的第一根火柴》,北岛当年的诗,我称之为《整个天空都布满了他的翅膀》。在那个年代,作为启蒙者的诗,的确成为了像别林斯基说过的诗成为了“整个社会的家庭教师”。
后面第三代诗人突然的集体性出场,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在那么早的的年代,当中国刚刚走出深渊,第三代诗人轻松地化解了“文革”心仇,把诗意转向了平凡而生动的日常经验,诗风甚至进入到了嘲讽与幽默,直达后现代。这批诗人的命运,由于一些特殊事变而被迫戛然而止,无数天才诗人们无奈地步入日常生存,以痛苦的转型度过了那个灰暗沉闷冗长的1990年代。到了新世纪,诗飞快地和网络结缘,以浅白平庸的叙事方式诡异地表达着充满全球化标签的口语……
太像了,几十年间,诗歌成为一根最敏感的神经,透视出中国最核心的精神轨迹,如同为整个民族的灵魂画像。但我更要说的是另一方面,在工商大潮中,诗与大众生存、与世俗价值之间的反差也越来越大。
在大众层面,时代的兴奋点逐渐沉向形而下的利益追求。启蒙者与改革先锋曾是1980年代中国社会的精神主导;而当下的人们的价值追逐焦点却是愉悦、安乐,甚至奢糜。
这些年,被日渐边缘化的中国诗歌,其核心的一部分,一度沉迷于抽象的语言实验,沉醉于诗歌技巧,相当多的诗严重缺少生存的质感、生命的质感,使之与社会全民精神焦点、价值焦点之间越来越偏离。
在我看来大众永远没有错,他们没事逗闷子找乐,天经地义。而这一切,对中国现代诗最核心的部分,影响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中国一线的诗人们,早已心如岩石,刀枪不入。诗人的分化早就开始,表层的诗歌泡沫与一小部分功利群落倒是十分在意市场。这也不是坏事,他们与大众有可能形成互动。在这个过程中,大众往往糊涂了。他们无法深层理解诗。今天摸摸这个,明天摸摸那个,谁知道今天真实的大象到底长什么样儿呢。好在那个眼睛非常非常小的大象也不在乎。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这些年出现的羊羔体、梨花体、柳忠秧的现象?
徐敬亚:自新世纪开始后,中国现代诗整体上的平庸局面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向生存投降,向语言投降,向平白叙事方向的扁平移动从来没有停止,这是一个不良的走势。但我从来不责难这个现状,我不想讨论那些“体们”是不是诗。放宽标准,就算全都是吧。它们太有合理性,我们没有资格反抗。然而就是这些中国诗歌的凤毛麟角,在公众眼里也并没有过关。
但你想想,诗都能把大众逗乐了,这说明中国的诗歌有多了不起。我相信,中国诗歌偶尔露出来的一些边边角角受到嘲弄,它的核心部分也会跟着会心微笑。余秀华的诗不管有多么草率与粗糙,她的句子里跃动着一个挣扎不羁的灵魂,这就是中国人当下的精神影像,是她的最可贵之处。余秀华的诗风,整体上试图接近朵渔、沈浩波、雷平阳、余心樵等,这正是我多年呼吁的直面日常情感、直面当下生存经验的诗风。
有人说,余秀华诗歌的出现,可能一扫中国现代诗平庸、颓弱的局面。我略有悲观地说,现状并不美好,但这位诗人的突然被发现,对诗是一个提醒,中国一流批评家们应该直面余秀华的作品,至少提升我们的兴奋。
没经过苦难的年轻人居然也会喜欢诗
南方周末:新媒体时代与诗歌的关系是什么?
徐敬亚:最让我惊奇的是,没体验过前朝苦难的更年轻的人们,对诗竟然趋之若鹜。中国可能成为全球化背景下诗歌之火依然广泛蔓延的个案,成为全球最热诗地。截止2014年1月26日,仅在中国诗歌流派网中注册的诗歌流派群组已达到510个(而当年所谓声势浩大的1986’深圳诗歌大展只展出了64个流派)。特别需要提出,早年被我称为“一直卓然独步”的伊沙,在网络时代如鱼得水,以“诗歌微博”的方式,制造了一次新世纪的诗歌展示经典。他发起并主编的《新诗典》,将中国诗歌最不愿与大众握手的那半只手臂和网络连接起来了。
南方周末:和你的批评一同诞生于成长的一代诗人的现状如何?
徐敬亚:目前看,布局分散的中国诗歌最高峰,虽然星星点点,但仍然由1950、1960年代出生的诗人们占据。这批诗人,总体上是二战与“文革”的产物,他们的童年处在二战后的贫困与强权下;中年恰逢变革和资本;老年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楚的当下。这批诗人的生命是波段性的,情感是立体型的,视角是全景式的。新媒体时代之后,如果人类不发生大的灾难,这样具有多维精神空间的诗人,很难再有了。他们中间的大部分渐次强弩之末。但其当中有一小部分优秀者,一直追踪着中国的精神现实。这批诗人是最有希望产生大诗人的群体。
南方周末:创办诗歌网站的体会是什么?诗歌与媒介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徐敬亚:中国诗歌流派网是我发起并与诗人韩庆成共同创办的。我当个名誉主编,具体的事务都是他一个人在处理。2011年夏天在黄山,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引起了韩庆成先生的共鸣,没想到这几年他竟然办得风生水起,但也从此走上了亏损与失眠之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生意几近荒废,网站所有的工作人员全是义工。写诗的人是有瘾的。韩的投入仍在加大,办了网络《诗歌周刊》,又办起了微信平台《诗日历》,现正在筹办中国诗歌博物馆。我不知道他还能挺多久。诗歌网站是诗与大众之间的免费桥梁,如果诗没有媒介,就像满身的武艺而找不到厮杀,满坛的美酒而找不到喝酒的人。酒如果不变成满脸红晕的兴奋那还是酒吗。
南方周末:诗人应该如何养活自己?
徐敬亚:全世界的诗人日子过得都一般。但中国诗人有点反常,事实证明中国诗人也能赚钱。通过语言与文字,他们在工商潮水当中也游得不错。诗人是天然的广告词拥有者。他们整理商业元素的能力一点也不比挑选诗句的能力差。出版业,广告业,影视业,甚至房地产……我发现诗人们已经具有了把职业与诗分开的本事。相反,不可想象的是,如果画家不能再卖画,小说不给稿费,还有多少人愿意当画家和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