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灘鎮,位于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西北部,日夜奔騰的紅水河從此流過。二十年前,這里還是個極度貧困的小山村。很多村民靠石棉瓦、油毛氈搭個簡易的棚,算是勉強有個遮風擋雨的家。多數村民外出打工,維持一家生計。然而,仿佛是一夜之間,貧窮的岩灘鎮忽然轉了風水,幸福從天而降,只幾年時間,當地村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簡易棚沒了,戶戶小轎車,家家小洋樓,村民感覺就像在做夢。生活如此巨變,都與紅水河的一種石頭有關。
20世紀80年代,國家計划在紅水河上修建十座梯級水電站,其中,岩灘電站于1985年開始動工。築壩之際,紅水河底的大量石塊被清理,閑置在河岸邊。工地上,有人意外發現這里的石頭非同尋常,就花錢請當地村民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石頭搬上車。一趟、兩趟,有時一天運出數趟。村民搬運石頭的工錢,也是一天天見漲。村民中有個叫覃衛的小伙很納悶,石頭運哪里去了?他雇了一輛車悄悄跟蹤。終于弄明白了:從河底撈出來的那些石頭,被人拉到柳州古玩市場,那里很多人搶着買,而且有多少石頭人家就收多少。
覃衛把經過在村里一說,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石頭可以換錢的消息迅速在這個被貧困煎熬的小山村炸開了鍋。全村人傾巢出動,在河灘上瘋狂地搶佔石頭。他們在石頭上標注了各種記號,以明確所有,因搶佔石頭而發生爭執,甚至大打出手者,每天都在發生。 紅水河上共有十座電站,每座電站都要挖出河底的石頭。這些巨石因河段的地質、水流等自然環境不一樣,呈現出色彩瑰麗、造型奇異的特點。在20世紀90年代,紅水河沿線共發現不同風格的觀賞石多達十余種。其中最著名的有:天峨縣的彩卵石、浮雕石;都安縣的都安石;大化縣岩灘的摩爾石、梨皮石、彩玉石;合山市的馬安石;來賓市的水沖石、大灣石等。其中又以大化彩玉石最為顯眼奪目,最具代表性。其特征是:(1)形態端莊,體形碩大,層紋清新;(2)色彩瑰麗繽紛,色韻自然,玉化感強,以明豔動人的吉祥暖色為主,金碧輝煌、具有貴氣寶光,有金黃、碧綠、棗紅等富貴色,尤以金黃間草花紋為貴,給人熱烈、喜慶、欣悅之感。大化彩玉以翠綠色為主,有清新、優雅、亮麗之明媚,又有古朴典雅、穩重之大方;(3)質地堅硬(摩氏5~7度)、玉化度較高。
廣西觀賞石協會副會長、紅水河石收藏家莫雨翼先生曾與北京大學地質系王時麟教授合作,專門對大化石進行了檢測,其報告顯示,大化石的主要礦物成份為透閃石。而透閃石,正是和田玉的主要礦物成份。鑒定結論:透閃石玉。也就是說,大化彩玉,即紅水河的和田玉。 莫雨翼介紹說,皺、瘦、漏、透,是中國古代延續了千年的賞石標准,而紅水河石,則形成了獨特的岭南標准:形、色、質、紋。這四字演變,使中華賞石文化翻開了新的一頁。 除了大化石,合山與來賓的奇石,也是觀賞石的新寵。紅水河在合山拐了一個灣,夏季水中多砂,驚濤駭浪把河床中的石頭進行千萬年的反復沖刷、磨蝕,從而形成了各種形狀、色彩與紋路,奇石中小者若硬币,大者重達數噸。 紅水河發現大量精美觀賞石的消息,驚動了港台的奇石收藏家,著名的藏石家有李明翰、林展助、高津龍等人。他們率先看出了紅水河石價值所在,不惜重金大批量吃進。其中,李明翰向台灣奇石市場大量輸出彩陶石、大灣石、來賓水沖石及石膽石等紅水河珍品。一時之間,紅水河石的價格一路飆升。可以說,早期無數精美的大化彩玉石都已流出廣西,進入了港台玩石市場。
由于市場的強烈需求,原有修建電站挖出的石頭早已供不應求,一種新的職業產生了:撈石。老板買船或租船,雇水鬼(即潛水員)下河撈石。 一時間,原本平靜的紅水河上,忽然間船只密布,機聲隆隆,岩灘水電站下游七八公里河段,幾十米寬的河道,擠着一百多艘大小不一打撈石頭的船只,最多的時候,這一河段有三四百艘撈石船,日夜勞作,場面十分壯觀。 撈石之活,由兩種身份的人組成,即船主與水鬼。如果水鬼摸到一塊石,則與船主一起估價。一旦確定好價格,水鬼可立即從船主手里拿到一半的現錢。為什麼可以分得這麼多?因為水鬼撈石十分危險,拿到一半錢,發生任何傷亡事故都與船主無關。石頭呢,則歸船主所有,至于以后此石的盈虧,則與水鬼無關。紅水河上,因為下河撈石再也沒有上來的水鬼每年都有發生。而白手起家一夜暴富的傳奇也屢見不鮮。長期在紅水河邊摸爬滾打的莫雨翼老师向我講述了一塊奇石《燭龍》的故事。
此石出水于2002年。當時,老板阿強找到岩灘鎮吉發村的黃宏安,要他合伙,找船撈石。黃宏安是當地人,門路熟,很快找到船,于是,在2002年元月4日那天,阿強、黃宏安、兩個水鬼,乘船來到岩灘壩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兩個水鬼不停下水出水。終于,發現了一塊奇特的石頭。打撈上來一看,形似山溝里的蜥蜴,而且色彩豐富。大家都很驚奇。四個人開始估價,水鬼估120萬,船主阿強估50萬,最后折中,估價88萬。這樣,水鬼立即拿到現金44萬。后來,這塊取名為《盤古》的奇石因價格問題一直放在家里。直到2003年3月的一個晚上,一個神秘的石商專車而來,把《盤古》仔細看遍。阿強開價800萬,石商還價到200萬,幾番討價還價,最后以228萬成交。石商給定金80萬,余下的款,由阿強送石至柳州后付清。 阿強與黃宏安租了一輛皮卡,把石頭送至柳州。石商付清148萬余款,並請客吃飯。石商說:“這塊石,不止這個價。你們當時要是再堅持一下,500萬我也要。為表示感謝,我送一台十萬元的車子給你們,以后往來送石頭就更方便了。”
這時的阿強與黃宏安,完全被懵住了,心里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失落,至今后悔不已。石商改名《盤古》為《燭龍》,現估價在5000萬以上,且拒絕賣出。那位神秘的石商,正是從小在柳州長大的著名藏石家高津龍先生,他重金搜購紅水河奇石,創建中華奇石園,而《燭龍》已成鎮館之寶。
如今的岩灘鎮,因大化石而名滿天下,當地村民也早已進入了小康社會。走在岩灘鎮上,沿街鋪面無一不是賣石的商家,就連雜貨店門口,也擱放着幾塊奇石。長長的奇石一條街,共有一百五十多家經營大化石。隨便指着一塊石頭問價,動輒幾萬、幾十萬,過百萬的大化石比比皆是。在這個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的邊遠鄉鎮,整條街上,奔馳寶馬隨處可見,擁有百萬家產的村民超過千戶。 當年岩灘的村民覃衛,白手起家,如今已是大化觀賞石協會的會長了,他在大化縣城擁有自己的奇石館。2016年元19日,我來到大化,參觀了覃會長的奇石館。這是一幢六層的樓房,每一層都有各種紅水河藏石。他說,為了建房子,賣了不少珍貴的藏品,現在一切都已安定,已無需再賣。而且大化石的資源也越來越少,現在已經很難發現大型的石頭了。 當天下午,覃會長領着我,驅車來到五十公里外的都陽鎮,這里的紅水河里,還飄蕩着許多撈石船。由于大型石塊幾近絕跡,現在只能靠抓斗機從河里撈石,抓斗的空間有限,只能抓到藍球大小的石頭。就這樣的石頭,現場售賣,每塊都在千元以上。撈石船在河中央,船主名黃東力,24歲,他從河中開出小艇來岸邊接我們。登上他的撈石船,艙中已堆滿了從河底撈上來的各種大化石。小黃告訴我,現在這條船,是兩人合伙購買的舊船,連同抓斗機,發電機等設備,共投資百萬。我問他何時能收回,他說,現在不好說,水里的石頭少了,爭取兩年之內撈回成本。
我在這艘已經鏽跡斑斑的撈石船上,看着抓斗機升升降降,每當抓斗露出水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抓斗打開的那一刻。市場上需要什麼石頭,船主、石商都了然于心。因而當一塊精美的石頭出現時,所有人會發出驚奇的歡呼,那種場景,實在不知是因為石頭的美麗,還是因為這塊石頭可以賣個好價錢。 在那些成交的玉石中,常常有着驚人的發現。廣西觀賞石協會副會長莫雨翼告訴我,紅水河流域,曾是古駱越人重要的生活場所,在最近幾年打撈的石頭中,發現了大量的新石器時期的工具,發石斧、石锛、石鏟等,有的長條形,有的長方形,有的為雙肩或單肩,通體磨光,沁色斑斕。 更令人興奮的是,在紅水河上游,已經發現了新石器時期古人類加工、切割玉石的場所,其中有大約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布滿了古人類切割玉石的槽痕,這是古駱越文明鮮活的標記。我在莫雨翼的藏石中,看到了幾塊這樣的石頭,上面切割的槽痕,至今仍十分明晰。紅水河流域的石器時代,結束于秦漢以前。那時,新疆優質的和田白玉逐漸取代各地的玉種,成為中華玉文化的主流,而駱越人的玉器及其礦源,漸漸湮沒于岭南荒野,再也無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