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10月13日晚7時,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美國民謠歌手鮑勃·迪倫獲得這一榮譽。這一結果讓業內頗感意外,紛紛稱“諾貝爾文學獎爆冷”。在普遍印象中,鮑勃·迪倫是一個民權英雄,是一個反派偶像,或者是一個非常美國化的鬥士。從民權歌手到桂冠詩人,怎么理解這位傳奇歌手獲得本屆諾貝爾文學獎?
歐陽江河:那么多詩人非給歌手,諾獎這幫人啥不能幹
詩人歐陽江河2014年曾在《三聯文化周刊》撰文《鮑勃•迪倫的抗議民謠:他如何將革命植根人心?》講述他理解下鮑勃·迪倫的歌與文。在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後,鳳凰文化第一時間連線歐陽江河,他對記者表達了對鮑勃·迪倫獲獎的理解,認為諾貝爾文學獎有自己考慮的各種因素,它可能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文學獎,他們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取舍、原則、標准和偏見,這個偏見可能構成他們自己意義上的真理。這次直接給一個美國民謠歌手,需要很大的制造驚奇的膽量,文學膽量、政治膽量、社會膽量。以下是他發言的文字實錄:
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讀者化的獎,而不是作者化的獎
諾貝爾文學獎讓人錯愕,它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吧。我們大家越猜阿多尼斯,阿多尼斯越得不到。因為這是一個來自閱讀的獎,它越來越是一個讀者化的獎,不是作者化的獎。諾貝爾獎往往從寫作的角度和批評的角度,有時候甚至加一點政治的角度,猜測一些什么,然後或者加一點文學史的角度。
鮑勃•迪倫
而且諾貝爾文學獎考慮的元素已經越來越多元。他們考慮平衡,考慮地緣政治學,所謂文學地緣學:這個地方給了一個獎,這個種族給了一個獎,這種語種給了一個獎;或者是近年給了一個特別重的,明年可能給個特別輕的,比如給了莫言以後,第二年就給加拿大的小說家,特別清淡的,中產階級瑣碎的風格,接下來又給一個俄羅斯的女性作家,是一個特別重的批判性的報告文學,也不是純文學。今年又給一個美國的——去年俄羅斯今年美國,你看他這個比例,裏面有很多他們的考慮的元素。
有人講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幾個必要條件,新時代他們越來越注重文學以外的一些……比如說女性主義,比如說弱勢群體,比如說非主流語種等等,所以諾貝爾文學獎從來就不是純粹的寫作意義上和文學意義上的獎,它從來就是各種元素一個綜合獎。所以,鮑勃·迪倫這一次給大家帶來的錯愕,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它可能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文學獎。
而且寫作的好和壞是一個沒有辦法量化的東西,不像百米跑一樣的秒表,舉重一樣誰的重一斤,誰就贏。它涉及語種、翻譯和閱讀者的品味,還有時代風貌,文學變化的把握,這些因素都需要衡量,都有關。還有文學本身他這個標准是很奇怪的,很奇怪的標准。
這么多年來,最近這幾十年都是得獎最偏可能就是劇作家包括報告文學家,但其他剩下都是給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最多就給一個短篇小說家,主要是長篇小說家。像這樣的比如一個寫歌詞的人很有意思。
每年猜這個諾貝爾獎真是令人討厭,對文學生態的影響太大了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在鮑勃·迪倫獲獎之前,今年就有很多人說應該給美國人了,大家都猜的是作家,比如菲利普·羅斯。但沒有人猜到是這個結果。
我們現在猜來猜去,每年猜這個諾貝爾獎,真是令人討厭,我認真的講真是令人討厭,越來越變成一個媒體狂歡,它本來就是一個讀者的獎,現在全世界把它炒得那么高,然後它對文學生態的影響那么大,這個真是……
歐陽江河
一百年來那么多偉大的美國詩人都沒拿獎,直接給一個民謠歌手,諾獎這幫人什么不能幹?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是,諾貝爾文學獎從來都只給美國小說家,比如有好多位美國小說家得過諾貝爾獎,但是沒有任何一個美國詩人獲過諾貝爾獎——英語詩人獲獎的不少,都是英國人,從來沒有過美國人,唯一的一個美國詩人獲獎是艾略特,但是艾略特是在加入英國籍以後獲的獎。當代美國現在沒有大詩人,嚴格意義上也沒有人把鮑勃·迪倫看作是美國詩人。所以這第一次諾貝爾文學獎直接不給美國詩人,直接給了一個歌詞寫作者。能給出這個第一我覺得是很這么勇敢的。因為諾貝爾文學獎一百年沒給頒給過任何美國詩人。
美國詩人還是有很偉大的,比如史蒂文斯,比如龐德——當然龐德永遠不會得獎,因為他政治錯誤,但是龐德是偉大的詩人——還有西爾維婭·普拉斯,還有有一堆美國偉大的詩人,一個都沒得過。這次諾貝爾直接給一個美國民謠歌手,需要很大的制造驚奇的膽量,文學膽量、政治膽量、社會膽量。那諾貝爾獎這幫人他們什么不能幹,他們覺得他們是最高權力,得掌控世界文學生態最高權力的人,他們當然有權力給。
當然我很喜歡他。但如果說其他的活著的美國詩人和迪倫一起候選諾貝爾獎,我心目中的前五個我不會選鮑勃·迪倫。所以我就不談這個事情,我不想得罪諾貝爾獎。
我們不能在文學意義談論鮑勃·迪倫得獎是不是當之無愧
我不是鮑勃·迪倫粉絲,當年在雜志寫下文章《鮑勃·迪倫的抗議民謠:他將革命根植人心》的緣由,是當年他要來中國演出,雜志想找一個人從文學的角度、詩歌的角度寫他,找到我。我說行吧,因為鮑勃·迪倫的詩歌文化成就還是很高的。盡管我不是他的粉絲,但我在寫文章的時候會從正面的角度去看待他。
當然,鮑勃·迪倫是一個文化偶像,歌詞寫的也非常好,我個人認為他在文學成就詩學成就是不低的。但是我覺得,我們不能在文學意義談論鮑勃·迪倫得獎,談論是不是得當,是不是當之無愧。我不認為他在文學上是當之無愧的,因為那么多美國的詩人,看到這個百感交集。這就相當於把諾貝爾獎頒給……我不能打這個比喻,不能這樣說。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如果這么喜歡鮑勃·迪倫,那么他們可能才是鮑勃·迪倫的粉絲,我可不是。
我們這個不能讓諾獎左右我們對文學的看法,這個不正常
我們這個誰該得獎,是諾貝爾那幫評選老師他們的事,不是我們的事,誰得了獎我們就發幾篇文章談談感慨,然後讓這個書趕快上市,就行了。這樣一件事情,變成了我們現在左右世界文學生活的風向標,文學生態被諾貝爾文學獎拿來把持和左右,這個不正常。
但是這一點錯不在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他們當然有權力想給誰就給誰,這個我早就說了,給的對也好,不對也好,這個對和錯只是我們自己的看法,這個不該由他們負責。
我覺得問題不在諾貝爾獎評論上,而在中國媒體。好像這就是世界文學總的評判,這個是有問題的,我們這個不能讓這個左右我們對文學的看法。文學是一件很艱苦的創造性的事,而得獎本身只是一個歡樂,只是一個鼓舞,只是一個節日,在這個世界上定義自己和散發自己的作用的節日,而文學應該更寂寞,更深刻,甚至更黑暗。
但是這個沒有辦法,因為全世界大家都盯著,讀者們盯著。我估計鮑勃·迪倫的書會以最快的速度在中國印。
鮑勃·迪倫的書在這之前厚厚的一本,是一個歌詞翻譯者他翻譯的。我估計鮑勃·迪倫得獎以後,會有一些喜歡詩歌的人,從詩歌的角度重新翻譯它,而不是從歌詞的角度。因為歌詞要尋找歌曲旋律的關系,而詩歌可以不尋找歌曲旋律的關系,只去尋找詞和物的關系。
鮑勃·迪倫肯定不夠深刻,文學價值不是那么高
鮑勃·迪倫肯定不夠深刻,文學價值不是那么高,這是肯定的。我作為一個喜歡嚴肅詩歌的詩人,看他的詩肯定不能滿足我對詩歌的苛刻要求。但是呢,得獎就得獎,因為文化偶像,我覺得無可非議,我覺得頒給誰都有文學獎的道德。我們不應該去盯著說為什么諾貝爾獎為什么頒獎給鮑勃·迪倫?盯著這個東西去挖它的偏見,或者是它的不公正。我們應該把眼睛盯著為什么在得知鮑勃·迪倫得獎之後我們的驚歎。它意味著什么?我們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該年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當真正諾貝爾獎出來的沒有符合我們猜測的時候,我們的驚歎意味著什么?我們應該討論的和引起重視的可能是這個,這個可能更有益。
文學裏面沒有公正不公正,沒有統一的標准,諾貝爾文學獎獎,這么多高級讀者都把票投給這個,哪怕不是全票,但是大多數票投給鮑勃·迪倫,一定有他的道理。而我們的驚歎也有我們驚歎的道理,哪個道理壓倒哪個道理都不可能,讓兩種決定不行,互相不要把對方給打倒。諾貝爾文學獎已經頒給他了,而其他的人繼續保持他們的驚訝、驚歎和不解和困惑,沒關系,我覺得兩種都是對文學生態的建構。
當鮑勃·迪倫反抗的成分自動失效,讓我們好好欣賞他的詩意和無聊
你提到,到鮑勃·迪倫作為一個反抗鬥士的,屬於他風起雲湧的時代已經淡去,當下中國的讀者如何理解他這個問題。其實他的反抗是從社會學,從政治的角度從反戰意識形態等角度說的。當這些東西去掉以後,剩下的東西可能才是詩學和文學。這樣來講的話,我們把他反抗的成分過濾掉後——或者根本不需要過濾,當它自動失效以後,剩下文學的東西、詩歌的東西能不能打動我,我覺得這是另外一回事。
因為詩歌永遠有兩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性,是當它跟時代緊緊相聯的時候,作為時代的傳承筒,它的作用在哪裏?還有一種是在所有這一切都煙消雲散後,詩歌本身能不能留下來,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現在我們面對的是第二個處境,鮑勃·迪倫已經跟我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了,他的政治處境和氛圍,反越戰的氛圍等等我們都沒有經曆,所以我們不必一定把我們置身於那個具體的處境來理解鮑勃·迪倫,我們恰好只身題外,從另一種處境裏面我們來理解鮑勃·迪倫,也可能沒那么激動和熱烈,但是也可能詩歌的客觀性更多。就是我們好好的欣賞鮑勃·迪倫的詩意,或者好好的去欣賞鮑勃·迪倫的毫無意義和無聊。
我們不要認為我們比諾貝爾文學獎那些人更高明,他們讀的書,他們看過的文學著作很多很多,所以他們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取舍、原則、標准和偏見,這個偏見可能構成他們自己意義上的真理,我們不要去糾正,我們要么接受,要么還有一個更偉大的決定——我可不可以不買他的書,不讀諾貝爾文學獎。所以說無所謂了,我覺得多元時代,所有的決定都有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