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后禮佛圖
20世紀30年代,洛陽龍門石窟賓陽中洞內,每至深夜,會傳來奇怪敲打聲。
有心人如大著膽子循聲探看,會發現漆黑洞內,幾名石匠借微弱燈光,在盜鑿洞內高浮雕“帝后禮佛圖”。
石匠盜鑿時,龍門南北兩路口,都有人持槍放哨。
5年後,精美的“孝文帝禮佛圖”和“文昭皇后禮佛圖”,在洞內消失。
與此同時,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出現了“孝文帝禮佛圖”;堪薩斯州納爾遜藝術博物館,出現了“文昭皇后禮佛圖”。兩幅浮雕,拼湊得千瘡百孔。
這場浩劫,緣自中外盜賊勾結。
紐約博物館遠東藝術部主任普愛倫,專門收集和盜竊中國文物,他看上了“帝后禮佛圖”,勾結北京文物巨商嶽彬,許諾以四萬銀元(另一說是1.4萬銀元)為酬,以5年為期,將石雕盜出。
嶽彬買通當地保甲長及土匪,脅迫王光喜、王水、王惠成等石匠盜鑿。
浮雕鑿下,成幾麻袋碎石,嶽彬請高手粘對適配,還有兩箱子碎石,無法粘對合配。
有專家認為,“從原壁被鑿痕跡和殘存浮雕斑痕,以及後來從嶽彬家查出的浮雕碎塊來看,恐怕原作已被鑿毀,現藏美國的很可能是複制品。這無疑是人類藝術史上的一大悲劇。”
2004年,熱播電視劇《五月槐花香》重現這一事件。劇中,“帝后禮佛圖”複制品被盜往美國,原作埋於地下並於新中國成立後重見天日。這無疑是藝術家的美好願望。
1952年,嶽彬被判死刑,死於獄中。龍門古窟“帝后禮佛圖”,無論從曆史價值和文化價值上估量,都屬於國寶級別,卻自此從人間消失。
有什么能彌補這巨大缺憾呢?
罕有人知的是,自龍門東行50餘公裏,鞏義市洛水北岸,低矮大力山下,一處小小石窟寺內,還有一幅“帝后禮佛圖”,它曆經1500餘年滄桑,仍靜靜發散著攝人魂魄的光華。
“鞏義‘帝后禮佛圖’,是中國石窟中唯一幸存珍品。”鞏義市文物專家王保仁先生鄭重對筆者道。
“中國唯一”是何等顏值
2016年秋日,天晴氣爽,筆者驅車從鄭州上連霍高速,在鞏義西下高速,向西行不遠,路右側,是一條南北向小路,沿路向北走,鞏義石窟寺,到了。
進大門,先見到一個四合院,清代建築,由大殿和兩側配房圍合而成。穿過大殿向北走,一架孤山突兀而起,山腳下,一排數個石窟,就是石窟寺了。
“山是邙山餘脈,叫大力山。邙山山勢連綿幾十裏,只有這兒,黃土層下有適宜開窟造像的黃砂岩。在這兒建寺,天造地設。”王保仁道。
鞏義石窟寺,坐北朝南,從西向東依次排開有五窟,共有造龕328個,大小佛像7743尊,各種碑刻200餘塊。自西向東排列約120餘米,形成相對集中的石窟群落。其中絕大多數為北魏時期造像。
跟隨講解員,我們走進第一窟。它規模最大,高約六米,四壁長寬各六米。
窟中心有中心石柱,石柱四面開鑿佛龕,窟四壁,刻有合目冥想的本尊,還有比丘、維摩詰辯經說法場面,還有千佛眾聽頌法音。四壁下沿,刻有各種神王和異獸。窟外壁,也刻滿多種造像。
講解員提醒:看窟門兩側牆壁。
午後陽光射進窟來,窟門兩側石壁耀出兩團光暈,雍容華貴的帝王將相、纖巧多姿的皇後嬪妃公主,浩浩蕩蕩從石壁上迤邐而來。
鞏義石窟寺,共有18幅禮佛圖,第一窟窟門兩側內壁,左側是帝王禮佛圖,右側是皇後禮佛圖,像連環畫一樣,都分上中下三層。采用高浮雕,有限空間中刻出眾多人物來。
左側,比丘作前導,其後是頭戴通天冠和冕旒的帝王,身後跟隨王公大臣。右側,比丘尼作前導,領頭的是頭戴蓮花冠的王后,身後跟隨嬪妃公主。
每位主人兩旁,都有侍從,或扶攙主人提攜衣裙,或執扇掌傘,或挽袋提爐。
冰心年輕時瞻仰雲岡石窟,寫道:“萬億化身,羅刻滿山……後顧方作無限之留戀,前瞻又引起無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兒驟入寶庫,神魂喪失,莫知所攜,事後追憶,亦如夢入天宮,醒後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時方知文字之無用了!”
“帝后禮佛圖”前,我頓生冰心之慨。它,是需要頂禮膜拜的,是要安靜凝神坐下,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慢慢入眼入心體會的。
禮佛圖中,有誇張身高對比,帝王個頭最高,侍從最多。大臣越來越低侍從越來越少,高低錯落有致。禮佛者服飾的裙線、衣帶似在迎風飄動,畫面頗具動感。
雕像上,還殘留紅黃藍黑等色,1500餘年前彩繪上去的。
我注意到,全列佛像向窟門方向前進,但王後隊伍中有幾個侍女是反身的。“反身者都有原因,你看她是回身攙扶主人的,她是側身提著東西的。”講解員道。
我注意到,皇後挺腹拱背,雍容華貴。其後嬪妃公主,頭梳各種發髻,形象變得柔美。第三層年輕公主們,面容清朗如新月。
難忘小侍女們。有個小侍女提袋,和我們現在用的單肩包是一樣的。兩個反身小侍女,一個年齡略長個頭略高,神色沉靜;另一個頭梳雙丫髻,十四五歲,捧爐反身向後,忍俊不禁,看到啥好玩的東西了?
兩個反身侍女前面,有打扇小侍女,飽滿的臉頰,烏溜溜的黑眼珠,也是一臉笑模樣兒。
這些,是1500餘年前人物嗎?怎覺得,他們和我們,毫無距離呢?
從“帝后禮佛圖”,你能看到皇家的肅穆排場。
你也能觸碰到雕像的體溫,他們,不是雕刻在石頭上的夢,是活了1500多年的人。
為什么鞏義會有“帝後禮佛圖”
洛陽龍門石窟,有“帝後禮佛圖”很正常,它是北魏皇家石窟。
鞏義,為何會有?原因只有一個,它也是北魏皇家石窟。
這,可能嗎?
陳明達,著名建築學家、建築史學家,他認為,鞏義石窟寺功德主,必為北魏皇室。開鑿時間,大致在517年到530年間,即北魏宣武帝到孝莊帝執政期間。
石窟寺四窟五窟間外壁較靠上的部位,我看到一塊石碑,寬三四十厘米,長五六十厘米,是《北魏孝文帝故希玄寺之碑》,上書:“昔孝文帝發跡金山……電轉伊瀍,雲飛鞏洛,愛止斯地,創建伽藍”。
“這,清楚說明希玄寺(即石窟寺前身)是孝文帝所建。”王保仁道。石窟寺五窟,第一至第四窟均是有中心柱的方形窟,除第二窟因石質疏松“爛尾”,每一窟內容都是精心布局。所有石窟主題圍繞《法華經》展開,《法華經》,正是北魏皇室的主要信仰。
龍門已有“帝后禮佛圖”,為何又在鞏義再造?
陳明達推斷,龍門石窟崖層堅硬,開鑿困難,除明確記載賓陽三洞石窟,北魏在龍門並無別的帝王造窟。之後在鞏義找到合適地點,從而放棄龍門繼續造窟。
“鞏義岩層為黃砂岩,硬度低,與龍門相比更適合開窟。鞏義是洛陽咽喉,由鞏義向東,可進入華東大平原,向西是出入洛陽的關口,向北可渡洛水黃河。在鞏義建皇家石窟,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王明仁道。
即便這樣,在此建皇家洞窟,仍需一個最具推動性的理由,一個事件性的緣起。
1975年,鞏義文物工作者孫憲周在南河渡鄉寺灣村走訪時,在老中醫張永肖家發現手抄本《石窟寺本末》。“白麻紙裝訂,共10張20頁,共2780餘字。系清代人所傳,記述石窟發展脈絡和寺內碑刻,與史書吻合,很有價值。”孫憲周道。
得到《本末》,相當於拿到了石窟寺“出生證明”。孫憲周興奮得“在石窟寺的煤油燈下,邊抄邊校,竟搞了一整夜”。
《本末》中說,孝文帝次子名元恪,即宣武帝,身染“斑爛”,久治不愈,親赴寺內許願,如病愈將在寺後鑿山為窟,刻石為佛,並將寺內佛像、殿宇及大小物件換新。許願後三月其病得愈,加上龍門石窟修造維艱,於是鞏義石窟寺由此而盛。落成後,“寺院俊俏華麗堪稱天下之冠”。
宣武帝為病祈福,這才是建皇家石窟、雕造“帝后禮佛圖”最直接的原因。
與龍門“帝后禮佛圖”相比,鞏義禮佛圖的位置與形式,均取法前者。後者,帝後均增加了隨從,壯大到三四層之多,如同展開的長卷,占了大半個窟壁的位置。
龍門“國寶”已毀,細細觀賞保留完好的鞏義“國寶”,能稍減我們的遺憾。
石窟寺下面還有個未知“佛國”?
陳明達曾將北魏雲岡石窟、洛陽龍門石窟、鞏義石窟稱作一脈相承。三地石窟,風格有變化。雲岡雕像風格粗放、剛勁、明朗,至龍門時期,變得敦厚、安詳。鞏義石窟,則變得沉靜。
北魏鑿窟,起於大同雲岡,繼以洛陽龍門,終以鞏義大力山,如同拓跋氏從草原走向中原,三座石窟年代相連,一脈相承,將北魏的漢化過程完整保留。
“北魏孝文帝和宣武帝在位近半個世紀中,石窟寺極盡風光榮耀,一直延續到隋朝。隋末,鞏義成為瓦崗軍戰場,寺院慘遭損毀。”《北魏石窟》一書中這樣記載。
宋代,北宋將皇陵定在鞏義,石窟寺迎來複興,此地建起大規模寺院。
清末民初,隴海鐵路修成,西方人得以深入中原腹地。“有不法西人,開出一個佛頭一塊大洋,讓村民盜鑿佛像。還有不法西人,想以三千兩黃金價格,將石窟整個搬到國外去。協議都簽了。一戰爆發,石窟幸存下來。”王保仁道。
鞏義石窟依托的山叫大力山,目測只有幾十米高。史書記載:“山行犖確,峭壁摩天,仰視皆北朝佛經也。”兩者相比,相差太離譜了。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石窟寺北行七八百米,是洛水,水色玉白,水面開闊,兩岸是如茵的草坡。
原本洛水離石窟寺更近,北魏時,石窟寺就在洛水河道邊上,洛水不斷泛濫,泥沙淤積不斷抬高地平面,1500餘年間,石窟寺地面上升了十數米。
十幾年前,考古工作者清理淤土後,發現了不少北魏、唐代的立佛像、造像龕、菩薩、飛天等。再向下挖,地下水湧出,只能停下。也就是說,現在石窟寺下面,很可能還有個未知的“佛國”,很可能還有更多的驚喜。
這個謎底,將會在何時解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