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寫的《海昏侯劉賀》,從劉賀的父親,一直追溯到漢武帝晚年。“漢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權力都沒有問題,他們后來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圖為2016年紀錄片《從秦始皇到漢武帝》中的漢武帝劉徹。(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司馬光《資治通鑒》里寫漢武帝,不光援引了東晉受神仙家影響的小說《漢武故事》,甚至用到了情色小說《趙飛燕外傳》。
“你司馬溫公不喜歡搞陰謀詭計,不喜歡小人,但歷史上確有小人怎么辦?你可以評論。但不要讓你的觀點改變事實。”
十幾年前,離海昏侯墓驚現世人面前還早,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辛德勇已經注意到漢代的短命皇帝劉賀。那時候他的學術興趣是漢代州制。研究州制變遷,無法回避年號問題。自漢武帝開年號紀年的先河,年號成為古代社會重要的時間刻度。辛德勇從漢武帝梳理到王莽新政時期,發現除了哀帝做過復雜的年號變更,其余每位漢代皇帝使用的年號都有固定的年數,且絕不與前面的皇帝相同。漢宣帝的年號卻極為特殊:“地節”和“本始”兩個年號有兩年的重合。
辛德勇相信,年號是天子神圣權威的象征,所關非細,宣帝這次改元必有深刻的政治原因。他循此進入西漢歷史的幽微之處。
漢宣帝劉詢(原名病已)是廢帝劉賀的繼任。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劉據本是皇位的繼承者,卻因其母年老色弛,擔心自己地位不保,以巫蠱的方式詛咒其父漢武帝速死。事情敗露,劉據起兵造反,兵敗,全家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劉據之孫劉病已免于一死,投入獄中。因獄卒憐憫,活了下來,并在漢武帝臨終前被赦免。
太子據死后,漢武帝把皇位傳給了新歡趙婕妤之子劉弗陵。昭帝劉弗陵繼位時年僅8歲,顧命大臣霍光把持朝政。昭帝死后,霍光將“輕狂不惠”的昌邑王劉賀立為皇帝,27天后又改變主意,將劉賀逐下皇位。這時,霍光需要一個新的傀儡,他選中的是6歲之前系于大獄,“起于匹夫,無輔之者”的劉病已。
漢宣帝劉病已在霍光的操控下隱忍4年。霍光死后,宣帝甫一親政,就把年號“本始”改為“地節”,并且向前追改兩年。這就是傳世文獻中,年號“地節”和“本始”有重合的原因。
本始四年,漢帝國發生過一次大地震。按照當時的看法,地震是“天地之戒”,懲戒干政的外戚和悍臣。本始四年霍光還在干政。宣帝親政后改元“地節”,是與霍光控制下的朝政作了斷,向前追溯兩年,緊接本始四年之后,則昭示他的親政是順應天命。
2016年10月,辛德勇著《海昏侯劉賀》由三聯書店出版,被稱作“研究海昏侯劉賀的第一本學術著作”。它其實是辛德勇研究漢代州制以至漢代年號問題的副產品。辛德勇在其中抽絲剝繭,探尋劉賀的身前身后,以及掌控他命運的那只看不見的手。
他們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
南方周末:《海昏侯劉賀》全書一共七章,實寫劉賀的只有三章。為什么這樣布局?
辛德勇:劉賀的命運很特殊:稀里糊涂地被拉過去當皇帝,人家看他不對,又把他轟走了。歷史上這樣的人物往往是給殺了了事,他還沒有,給他安排了個過得去的待遇,讓他終老于南昌。海昏侯墓發現之前,做秦漢史的大概都不大注意漢代有這么一個皇帝。史書上關于他的直接記載不多,不足以讓我們認識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處的環境中,從他父親開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漢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當時的宮廷政治格局如何決定了他的命運。
從漢武帝晚年到漢宣帝時期,漢代宮廷政治充滿戲劇化的沖突,有好的影視工作者,不需要做太多藝術加工,就是一幕一幕的大戲。
南方周末:充滿戲劇化的宮廷政治主要指什么?
辛德勇:宮闈之內子以母貴,漢武帝寵幸新歡,嫡長子的繼位權不再穩固。所以太子據鋌而走險,用巫蠱的方式詛咒父親速死,這就是西漢歷史上有名的“巫蠱之亂”。當時的“宮廷政治”主要不是怎么治國,而是由誰來治國。比我年長一輩的學者,從小受“路線斗爭”的教育,認為不同的統治者代表不同階級的利益,“巫蠱之亂”中漢武帝和太子據的分歧是路線分歧——漢武帝橫征暴斂,太子心底柔善,是標準儒生。這我一點也看不出來,我看太子據未必比漢武帝會好。
南方周末:書中漢武帝的后妃、兒子、孫子,他們的命運給人互為鏡像的感覺:不盡相同,卻有相似之處。
辛德勇:因為他們站在同一面鏡子面前。這面鏡子就是權力。海昏侯墓發現以后,關于劉賀,有一些說法完全沒有考慮到權力、地位對人的影響。比如有人沿襲《漢書》舊說,認為他“狂悖”“淫亂”,有人認為劉賀其實深諳儒家經典,有不俗的文化修養。政治有時候不那么簡單,不能用個人的品德如何來解釋。翻翻《漢書》,你會發現,漢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權力都沒有問題,他們后來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
后世推崇的儒家禮儀標準是東漢以后才逐漸建立起來,西漢是建立中。當時皇室成員的生活相當放縱。從開國皇帝劉邦到漢武大帝,幾乎人人都有大量的同性性伴侶,漢朝人沒有覺得這是品德不好。我們在《漢書》中看到劉賀的乖張舉動,在西漢的皇室成員中是很正常的。他犯忌犯在什么地方?他受璽之后,已經開始著手調動宮廷禁衛。這是可以影響上官太后安危的舉動。而上官太后是霍光手里的一張牌,這是霍光不能容忍的行為。劉賀被廢后,他從昌邑帶進京的二百舊臣全部被誅殺。這些人在臨刑前,大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蘇軾就說:“此其有謀明也”。
漢昭帝死后,顧命大臣霍光將劉賀立為皇帝,27天后又改變主意,將劉賀逐下皇位。歷史上,劉賀這樣的人物往往是被殺了了事,劉賀卻被封海昏侯,這引起了辛德勇的興趣。(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歷史上確有小人怎么辦?
南方周末:書中提到,對漢武帝和太子據,后世多有美化。比如有人說,太子據根本沒有放蠱,是被冤枉的;到了晚年,漢武帝幡然悔悟……為什么會有這種美化?
辛德勇:東晉王儉寫過一部小說《漢武故事》,是神仙家影響下產生的東西,神仙家主張清靜無為,跟漢武帝的窮兵黷武完全相反,所以王儉把他的理想和希望放在《漢武故事》中。司馬光在寫《資治通鑒》時沿用了《漢武故事》的說法。司馬光的這種做法,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中國社會經歷了秦漢、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到了隋代,讀書人開始在中國傳統的文化中尋找新的出路。隋末自稱“文中子”的王通模仿《春秋》寫了一部《元經》,把之前的史書全面改寫。它沒什么史料價值,但我們看到了一個強烈的信號:讀書人要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創造一套新的歷史敘事。
唐太宗貞觀年間頒布了著名的《五經正義》,它要對漢晉南北朝以來的經學重新解釋。它體現了國家對思想的控制,因為經學是古代文化的主體,經學打頭,史學緊隨其后。唐太宗讓宰相出面,組織一大批官員統一編寫梁、陳、北齊、周、隋五個朝代的歷史,本名《五代史》。在這以前,歷史基本是私人撰述的。唐代開始集體編史書了。這就是想通過史書,來體現朝廷的意志。
中國以史為鑒的傳統之下,通過重新解釋以往,能夠更好地實現自己的現實主張。經過隋、唐時期以至北宋仁宗時期的醞釀發展,司馬光把“新編歷史”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宋代中期以后,教育越來越普及。你是一個鄉村窮小子,你學習好,就有可能當宰相;你家里出身再高貴,沒有科舉功名,誰都瞧不起你。越來越多的儒家知識分子進入政治中樞,他們帶著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或者說書呆子的理想,要改造社會。司馬光的政敵王安石寫了著名的《三經新義》,對三部重要的經書重新解釋。這對王安石當政的時候指導全國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司馬光要寫一部像《資治通鑒》這樣的史書,來體現他的主張。
漢武帝根本不是一個符合司馬光理想的皇帝。《漢書》對漢武帝的記載幾乎全是負面的。司馬光又特別老實,他寫《資治通鑒》每一個字都有依據。正史里沒有他需要的材料,他就到小說里去找。他不但用了王儉的《漢武故事》,還用了情色小說《趙飛燕外傳》。
美化太子據,是制造漢武帝過程中附帶創造的一個正面形象。因為《漢武故事》塑造的戾太子的形象正符合司馬光的政治追求。所以,他把戾太子和漢武帝之間的嫌隙,寫成“路線斗爭”。按照司馬光堅持的儒家標準,無論如何也得子從父,臣從君,太子據無論如何不能起兵反對他爸爸。
南宋時期,已經有呂祖謙、王益之等人發現了《資治通鑒》對漢武帝的描述與《漢武故事》的關系,所以他們在編書的時候,把得自《漢武故事》的地方悉數刪去。朱熹也明確批評司馬光按照自己的主觀愿望來寫《資治通鑒》。要說政治理念強,朱熹對儒家的追求肯定比司馬光強烈很多。但是朱熹說:事實就是事實,你司馬溫公是好人,你不喜歡搞陰謀詭計,不喜歡小人,但歷史上確有小人怎么辦?你一定要記下來小人就是那樣做的,你可以評論。但不要讓你的觀點改變事實。
但后世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接受了司馬光寫的漢武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古人其實讀不了幾本書。很多人讀史書,讀的就是司馬光的東西。
南方周末:小官“壺關三老”上書,敲打漢武帝“父不父則子不子”,漢武帝居然“有所感悟”。為什么不是皇帝身邊的人說出這樣的話?為什么漢武帝肯聽他的話?
辛德勇:這代表當時朝中的政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漢武帝晚年暴躁、多疑,朝中人人自危,甚至到了沒人敢當丞相的地步。朝中大部分官員是同情戾太子的:他有不得已的原因。這個信息必須要透露給皇帝,這時候“壺關三老”就上了。不用考證,這種微末小官,不可能知道朝中如此機密的事情,一定有人慫恿他出來。這是非常冒險的,但一旦事成,回報也是巨大的:關鍵時刻,別人不敢上,你上了。
“壺關三老”上書之后,漢武帝只是有所“感悟”,但沒有采取行動。這時候另一個小官高廟寢郎田千秋說話了:“(巫蠱之亂)到此為止吧”。巫蠱之亂中,支持戾太子的田仁在離都城不遠的地方圖謀發動兵變,田千秋告密:這家伙要反。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在這時候能站出來的,一定是鐵桿分子。“巫蠱之亂”過后,田千秋短暫地過渡了一下,當了幾天大鴻臚,然后立刻就被提拔為丞相。
功臣中排第一位,但名字不提
南方周末:后世美化霍光又出于什么原因?
辛德勇:《漢書》并沒有美化霍光,如果班固美化了,我們就完全看不到霍光是如何傾軋對手,陷害別人了,甚至《漢書-五行志》里還講過關于霍光的特別難聽的話。
南方周末:班固對霍光的“贊語”,對他還是持肯定態度的。
辛德勇:古人寫史,講究“互見”。不像我們現在寫人物傳記,原原本本寫成一本書。古代史書,同一個人的行事、作為,分散在不同篇什里,比如霍光傳里會寫到海昏侯劉賀。不過,主流歷史對霍光是肯定的,這涉及對一個政治家的評價。在班固的時代,儒家的觀念已經很強盛了,他有一些基本著眼點,比如在霍光執政下,西漢朝廷基本穩定下來了。漢武帝對國計民生造成最重大傷害的是對外用兵,打仗是最費錢的,霍光不打了。為什么不打了呢?沒可打的了。
中國歷代對外擴張是有地理限制的,就是漢族農耕適應的范圍。在漢武帝時期,這范圍里基本都打完了。霍光掌政時期,基本忠實地執行了漢武帝的政策,但戰爭停下來了,社會就穩定了。這對于老百姓是好的,這是班固肯定的。其二,霍光掌政之初,漢昭帝是8歲的孩子。這個國家之所以沒亂全靠霍光。他雖大權獨攬,但是沒有自己當皇帝,這絕對受班固的推崇。話說回來,霍光不是不想當皇帝,他讀書很少,修養不夠,所以他謹小慎微,不敢大干。不像王莽,書讀得多,有底氣,敢干,但天下讓他越弄越亂。
南方周末:為什么漢宣帝也給霍光那么高的評價?他曾經是霍光的傀儡,應該對霍光恨之入骨。
辛德勇:這就是宣帝政治手腕的老辣。霍光去世,宣帝按照天子之禮厚葬,規格之高,突破了禮制。因為主要的軍事力量都掌握在霍家人手里,宣帝稍微有一點不謹慎,命就沒了。霍家人一看很高興:皇帝還是聽大將軍的,皇帝也是我們大將軍讓他當的。霍家人作威作福慣了,如果他們老老實實,霍光死后,宣帝絕對不會殺他們。但是后來,霍家人反了,宣帝把一家二百多口全殺了。但他從來沒有否定過霍光。在麒麟閣十一功臣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霍光;其他人都有名有姓,唯獨霍光是“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連名字都不提。尊重到這地步,這就有深意了。他絕對不能徹底否定掉霍光,因為是霍光把他拉來當皇帝的,霍光的合法性能保證宣帝繼位的合法性。
漢朝的皇帝里,宣帝的老辣基本可以跟漢武帝比肩。因為他是真正起于草莽,沒有一點根基,所以他繼位后要一點點拉人,一開始很重要的就是拉住了張安世。張安世是掌握一部分軍隊的。所以麒麟閣里第二位功臣,好像就是張安世。也是湊巧,最近這些人的墓都挖出來了。我學生跟我開玩笑,說老師,你認識的這些人都來了。不過張安世的墓盜得很厲害,要不然會有更好玩的信息。
南方周末:漢宣帝完全可以一直把劉賀圈在昌邑故國,為什么還要讓他當海昏侯?
辛德勇:把劉賀放到昌邑是霍光操縱的,等于是軟禁,但可以享受一定待遇。宣帝繼承了這些局面,但他即位之后不放心,派張敞當山陽郡太守,監視劉賀。張敞偵查一圈,發現劉賀肯定不是一個精明的政治家。這樣宣帝就放心了。如果劉賀是個跟他一樣精明的對手,必要的話,是可以殺了他的。為什么不殺?主要是為了安撫劉家人。劉家皇室對霍光操縱權政長期不滿,而宣帝就是霍光操縱權勢的產物。宣帝要照顧各個方面,盡量不要惹起皇室成員的反感。在這里,我跟王子今先生有分歧。王先生認為,海昏侯這個名號是宣帝對劉賀的羞辱,意思是說他昏庸。你要知道,當時是貴族的社會,對貴族要有貴族的禮遇。用名號來侮辱對方,這是不可忍受的。
南方周末:你這本書剝掉了很多歷史大人物身上的油彩。
辛德勇:剛才說了,古人其實讀不了多少書,但秦漢的歷史一般都讀,秦皇漢武都會很重視,畢竟他們做了很多制度性的建設。但這兩年,大家似乎對秦皇漢武在擴展疆域上的作為特別感興趣。今天的世界形勢很讓人憂慮,有人說像一戰前,有人說像二戰前。我覺得我們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應該盡量保持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