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的譚廣濂浸淫商海逾45年,經營自己的船務公司也近35年,但這位香港少有的古地圖收藏家、研究者看上去更像一位學者。
頭頂嶺南大學歷史系諮議委員會主席、香港海事博物館董事等榮銜的譚廣濂,不僅做過類似「《明代東西洋航海圖》與16世紀晚期至17世紀初期的中國海貿路線」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專題講座,更出版有深具可讀性的專業研究著述《從圓方到經緯:香港與華南歷史地圖藏珍》。他的旨趣,顯然不僅僅是做一位躲在書齋裏的學究,更像是一位試圖從那些沉默不語的古地圖中,挖掘出隱藏密碼的「歷史偵探」。
香港商報記者 金敏華
譚廣濂
香港大學文學士、加拿大緬尼吐巴大學地理系碩士。船東,經營航運業40多年。香港總商會前亞洲與非洲委員會主席及中小型企業委員會副主席,現任嶺南大學歷史系諮議委員會主席、嶺南大學香港與華南歷史研究部榮譽研究員,香港海事博物館創館董事,中國中外關係史學會第七屆理事會理事兼副會長。
40餘年來收藏了三四千張地圖並悉心研究,著作有《Dynasties & Destinations. Hong Kong Maritime Museum》, 2005(with B. Blomfield)、《從圓方到經緯:香港與華南歷史地圖藏珍》,2010。
在譚廣濂的家中和辦公室,都有特製的地圖櫃,用以存放他收藏的古地圖。每張地圖用膠袋或木盒裝起放平保存,裏面裝有說明性的紙片,每格抽屜都放有防潮珠吸濕,冷氣機、抽濕機24小時運轉。
40來年持續地收藏,他估計「應該有三四千張」與中國有關的古地圖。數量或不算多,但勝在精品不少。
在港大讀地理出身的譚廣濂看來,這些地圖除了折射一千多年來人類製圖量度知識不斷進步的腳步外,還有著記錄國運盛衰的歷史變遷印跡、甚至查證地域主權歸屬的特殊「功能」。這些扣人心弦的歷史故事,以密碼形式隱藏其中,留待有心人破解。用以對照現今的世界大勢,更能體會地圖本身帶來的除卻指示地理位置之外、特有的歷史價值。
關於東海南海地圖的收集是他的收藏重點,譚廣濂坦承,保釣運動對他收藏東海南海的地圖「絕對有影響」!「『保釣』對我這一代、還有下一代,我想至少兩代人,應該有好大影響。」
曾經,流連於東京神田神保町古書街的譚廣濂,在那些關於中國的古地圖中找到鄉情的慰藉。古地圖隱藏的訊息讓他著迷。現在,譚廣濂似乎有著更開闊的視野、更遠大的目標,他要通過對兩百年來遍布全球的離散華人群體鮮為人知的印跡研究以及他們與母國之間的互動,來探詢這一綿延數千年文明的生命力,通過這個文明古國邊界的漫長變遷史,找出其獨具韌勁的密碼。
收藏地圖 從甲午戰爭裸屍國恥開始
香港商報:你既是船東,擁有自己的船務公司,又是香港著名的古地圖收藏家和研究者,究竟是怎麼開始這段人生的奇幻旅程的?
譚廣濂(以下簡稱「譚」):我讀書的時候,已經對地理科很有興趣。那個年代,香港的年輕人對生意、對經濟、對搵錢已經好熱衷了,大部分男同學都是讀經濟、讀商科,像我這樣選擇讀地理——看上去沒什麼出路的學科,不過3個男仔,?唪冷都是女仔。讀完港大之後,又去加拿大讀了兩年。我很想讀上去,但我冇錢啦,所以就決定返來香港,嘗試另外機會。結果(在香港)找不到好的出路,只好去中學教了一年半書,這一刻就決定走向商界,直接考上當時已經十分成功的一個香港船東叫做包玉剛擁有的一間公司,就是環球船務。
香港商報: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開始收藏起地圖來?
譚:進去之後大約一年,他就派我去日本東京分公司。我對日本,一直都有偏見。我對日本侵華這段歷史很反感,一直到去加拿大留學,我都從未踏足過家門口的日資百貨公司。永遠都估不到返到(香港)來做事,公司會讓我到日本。但是我對日本的文化很有興趣,也明白到為什麼日本比中國能夠更快速地實現現代化。在包生那裏做了一年半,有一家日本、挪威合營公司過來請我,叫我過去那裏做。五六年之後,開始有機會出去走走。當時東京中國人不多,可以說說心裏話的知心朋友,好少,可以說沒有。我開始行多點日本的舊書局,當時成日都有時間去神保町一帶看那些古書,有一次翻到一本雜誌,雜誌上有地圖,地圖講的是甲午戰爭。其中有一張相至今印象都很深,當時甲午戰爭已經快結束,日軍包圍了劉公島,那張相是一位女士躺在地上冇著衣服,胸部、下體全部都燒焦了,(相)上面就說這是一個光榮時刻,日本軍隊在劉公島完全大勝,好像是很大的一個功績似的。從這張相開始,我就對甲午戰爭很留意了,所有跟甲午戰爭有關的地圖、資料我都收,從那個時候開始了我的地圖收藏生涯。
香港商報:換句話說,你的收藏癖好最初其實是出於一股氣、一種情?
譚:到現在我還是見到跟中國有關的日本地圖都會買,他們當時出很多。相比日本來說,那時中國出版的地圖要少很多,當年中國與日本的技術距離、文化距離差得太遠。比如中日兩國開戰後,當時日本的地圖印得好精準、好漂亮,紙張好靚。我收藏有一些日本於二次大戰前繪製的中國地圖,其中兩張軍用地圖不但山脈、河流位置準確,還有等高線,甚至連香港海底電纜位置也很清楚,令日本掌握精確的行軍路線。中國用什麼打仗呢?中國的將軍到了戰場,也要拿一張地圖的,你能想象那種地圖是怎樣的嗎?我也有一遝這樣的地圖,當時上戰場用的,測繪技術不說了,甚至印刷都是用刻版刻、用油印機這樣印出來的。地圖是需要準確的,比如這座山要翻過去,那到底是一個很陡峭的山呢還是一座很平的山?資料決定你的士兵要跑去哪裏、怎麼打法,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所以當時打仗不是很順暢,有很多原因,地圖是其中一個。(當時)沒辦法跟日本在除了槍炮之外的另外一個領域較量,所以二戰的困難,我是明白的,當時中國實在有太多困難了。
香港有一張 就在我這裏
香港商報:看來地圖裏面蘊涵著很多的密碼……從那時到現在,41年過去了,你一共收藏了多少地圖?有沒有特別的心頭之好?
譚:沒一個統計,以前有記者問過我,我說大概有兩千張,但是我相信,現在三四千張應該有。我跟其它收藏家不一樣的是。香港另外一位收藏家說他有二十幾萬張。我的收藏思路可能跟他不同,我要看地圖的歷史背景,看它是否可以印證一些東西,我才會買。如果是普普通通的旅遊地圖,我就不會作為採納、收藏的對象。
我有一張相當重要的海圖,現在放在香港海事博物館,就是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這張圖應該是1602年(萬曆三十年)利瑪竇在廣州所繪,出來後在中國流傳很廣。木版在北京印了之後拿到杭州,在杭州又印了多少沒人知道。遺憾的是,到現在為止,利瑪竇的這張地圖原圖在中國國內一張都沒有。全世界只有7張,日本有1張、2張,韓國有1張,梵蒂岡有幾張,美國有1張還是2張……中國有利瑪竇的另一張地圖,不同名,但內容差不多,現在在遼寧博物館。故事未完,利瑪竇這塊版在杭州印了一部分地圖之後就到了寧波,然後又飄洋過海到日本,當時日本已經開始明白世界,1600年已經有荷蘭的地圖進到日本,但是他們看不大懂,因為全是荷蘭文。他們用這些地圖做過屏風,將荷蘭這些地圖的外形畫下來,一個文字都沒有,意思是「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樣的屏風在日本現在還有3張。等到利瑪竇的地圖去了日本就完全不同,因為這張地圖示的都是中文,日本人看漢字完全沒問題,所以就完全吸收進去,這張圖對日本衝擊很大,他們找了技工逐個字摹寫。利瑪竇的版本是黑白的,而日本把它弄成彩色畫下來,這個大概發生在17世紀初中期。這種屏風式的摹寫圖存世的一共有21張,其中大部分都在日本,香港有1張就在我這裏。我能買到是因為19世紀有個在日本的德國教官,喜歡這張地圖就將它買下來帶到德國,後來輾轉到了美國,四五年前在美國蘇富比的一個拍賣會上,我用遠洋電話(參加)拍賣,贏到返來。
香港商報:花了多少錢?
譚:哈哈,這個不講了,當時估價是15萬到25萬美元。
下本書想做國界變遷史
香港商報:除了東海南海的地圖之外,你還對哪些地圖感興趣?
譚:我的收藏,主要是同中國有關的地圖。東海南海之外,我對中國國界的變遷很有興趣。如果有機會做下本書,就是做中國國界的變遷。這個是很有意思的。你要看當時的地圖,不是一張全國的地圖,而是各區的比如東三省、外興安嶺、內興安嶺……中國跟印度之間的麥克馬洪線怎麼樣產生、又是怎麼變化的?以前在英國和印度本身出的地圖上很清楚,這條線是在南邊,到最後在中國最弱的時候將它畫到北邊,這個事實很清楚,拿當時的地圖出來就可以。地圖作為一個歷史的見證,有時文字上去證明可能並不容易,但地圖畫?出來,就可以是一個證明,當時是怎麼樣的。
香港商報:國界變遷其實反映的是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係。你關注的重點區域有哪些?
譚:現在收藏東南亞會多一些,中國影響她她影響中國。比如說中國人從十八九世紀開始,離開中國遠涉重洋去到當地,這班人對當地有什麼影響,有一些什麼樣的地圖可以發掘出來。
中國人19世紀初已經不只是去美國、歐洲,也有華工去古巴、秘魯、南太平洋,或者是去毛裏求斯、馬達加斯加等印度洋南邊的地方,還有非洲西岸,有的在當地還十分成功,但過去很少講這些中國人在比較偏遠地區的歷史,可不可以有計劃地將這些歷史挖掘出來、保留下來?我們香港海事博物館感興趣的是,他們當時怎麼去法,坐什麼船去,為什麼當時這些人要這麼辛苦出去……這些疑問在我心目中都是很有意思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