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2017年3月17日,據英國《衛報》消息,被譽為“今日英語文學中最好的詩人”(布羅茨基語)的德瑞克·沃爾科特去世,享年87歲。這位1930年出生的詩人、劇作家和畫家,1992年因其詩歌“具有偉大的光彩,曆史的視野,獻身多元文化的結果”,獲諾貝爾文學獎。此外,他還曾獲得過英國的國際作家獎、史密斯文學獎、美國的麥克阿瑟基金會獎等多項大獎。2011年憑借古稀之年的封筆之作《白鷺》,被評委們認為是“動人的,技術上無懈可擊的作品”、“會成為衡量其他詩歌作品的准繩”而獲得英國艾略特詩歌獎。在其作品中,他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的曆史、政治和民俗、風景。他的抒情詩則表現了他對愛情、死亡和記憶等主題的思索。瑞典文學院認為他“忠於三樣東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語和他的非洲祖先。”
文章及詩歌譯者:程一身
文章來源:飛地app
因為文明是有限的,中心崩散的時刻終究會發生在每種文明的壽命中。在這樣的時候,阻止它們瓦解的並非軍團而是語言。羅馬的情況是這樣,在此之前,古希臘也是這樣。當時維持中心的工作是由來自外省,以及邊遠地區的人完成的。與俗見相反,邊遠地區並非世界終結的地方——它們正是世界得到解決的地方。這對語言的影響決不亞於對眼光的影響。
布羅茨基和沃爾科特
德裏克·沃爾科特出生於聖盧西亞島,在那個地方,“太陽,倦於統治,降落了。”然而,當太陽降落時,它加熱了種族和文化這個異常巨大的坩堝,勝過赤道以北的任何熔爐。這位詩人誕生的國度是個真正世代遺傳的巴別塔;不過,英語是它的本國語。如果沃爾科特有時用克裏奧爾語方言寫作,那不是為了顯示他風格上的實力或者擴大他的讀者面,而是向他童年——在他繞著那座塔盤旋上升之前——所說的語言的一種致敬。
詩人的真實傳記就像鳥類的傳記,幾乎完全相同——它們的真實資料存在於其發音方式裏。一個詩人的傳記存在於他的元音和發絲音的輔音裏,存在於他的節奏,韻律,和隱喻裏。為了證實存在的奇跡,一個人的作品的主體在某種意義上總是體現這樣一個真理:與公眾相比,其詩行更徹底地改變了它們的作者。對詩人來說,詞語的選擇總是比故事情節更說明問題;因此,最好的詩人一想到有人給他們寫傳記就會感到恐懼。如果沃爾科特的出身可以弄清楚的話,這部詩選的所有頁碼就是最好的向導。下面是他的人物之一講述他自己,而且完全可以被視為作者的自畫像:
我只是一個熱愛海洋的紅種黑人,
我受過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我體內擁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的血統(I haveDutch,nigger,and English in me),
要么我誰也不是,要么我就是一個民族。
這活潑的四行詩告訴我們它的作者確實在唱一首歌——你不用往窗外看了——那裏確實有一只鳥。“熱愛”這個方言詞告訴我們,當他稱自己“一個紅種黑人”時,他是認真的。“良好的殖民地教育”完全可以代表西印度大學,1953年,沃爾科特從那裏畢業。盡管這行詩還有更多含義,我們稍後再論述。至少可以說,我們可以聽出其中既有對典型的優等民族那種語言風格的輕蔑,又有作為一個土著人接受了那種教育的驕傲。“荷蘭人”出現在這裏,是因為沃爾科特確實具有部分荷蘭人和部分英國人的血統。不過,考慮到這個國度的性質,一個人對血統的考慮並不如對語言的考慮那么多。這裏的“荷蘭人”並非——或者同時——可能說法語,克裏奧爾語方言,斯瓦希裏語,日語,某些拉美教派的西班牙語,等等——在搖籃裏或街道上聽到的任何語言。其主要語言過去是英語。
這樣,第三行詩寫到了“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Englishin me),這是非凡的精妙之處。在“我擁有荷蘭人的血統”(I have Dutch)後面,沃爾科特扔進來一個“黑人”(nigger),使整行詩變成了一支向下旋轉的爵士樂,以至於當它向上擺動到“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時,我們獲得了一種非常自豪,確實高貴的感覺,這種感覺被處於“英國人的血統”(English)和“在我體內”(in me)之間這種切分音式的震蕩所增強。正是從“擁有英國人的血統”(having English)這個高度——對此他的嗓音以猶疑的謙遜,不過卻是以確信的韻律向上攀升——詩人在“要么我誰也不是,要么我就是一個民族”中把他雄辯的力量釋放了出來。這個陳述中包含的尊嚴和令人震驚的發音力量是與他提到名字的那個國度以及環繞它的無限海洋直接成正比的。當你聽到這種嗓音,你知道;這個世界得到解決了。當作者說他“熱愛海洋”就是這個意思。
持續了將近四十年,沃爾科特從事於此,從事於這種對海洋的熱愛。海洋兩岸的批評家們把他稱為“一位西印度群島詩人”或者“一位來自加勒比海的黑人詩人”。這些界定是近視的,也是誤導的,就像把耶酥稱為一位加利利人一樣。這種類比是適當的,只因為每種還原的傾向都源於對無限的同樣恐怖;說到對無限的欲望,詩歌通常勝過教條。很顯然,這些說法試圖把這個人描繪成一個地方作家,這種思想和精神的怯懦,可以進一步解釋職業批評家不願意承認這位偉大的英語詩人是一個黑人。它也可以被歸因於徹底損壞的耳輪或鹹肉似的排列著的視網膜。不過,最善意的解釋當然是地理知識的貧乏。
由於西印度是一個巨大的群島,大概比希臘群島大五倍。如果詩歌僅由題材來界定,沃爾科特先生的素材將會以五倍優越於那位用愛奧尼亞方言寫作,並且也熱愛海洋的詩人而告終。確實,如果有一個似乎與沃爾科特有許多共同之處的詩人,它不可能是英國人,而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要不然是《物性論》的作者。由於沃爾科特描寫的力量是真正史詩性的;不過,使他的詩行避免相當冗長的因素是,這個王國缺乏現實的曆史,以及他優質的英語聽力,這種語言敏感性本身就是曆史。
除了他自身獨特的天賦這個問題之外,沃爾科特的詩行如此充滿回響而且富於立體感,這恰恰是因為這種“曆史”相當重要:因為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史詩性的器具。這位詩人觸及的一切事物伴隨著渾響和透視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就像有磁性的波浪,其音響效果是心理上的,其言外之意義是回聲式的。當然,在他的那個國度裏,在西印度群島,有許多事物可以觸及——僅自然王國就提供了大量新鮮的素材。但這裏有一個例子,顯示了這位詩人如何處理所有詩歌主題中最需要的那個主題——用月亮——他使它為它自己說話:
慢慢地我的身體變成一個單獨的聲音,
慢慢地我變成
一只鍾,
一個橢圓形的,空洞的元音字母,
我逐漸變成,一只貓頭鷹,
一輪光環,白亮的火焰。
(選自《變形記,我/月亮》)
這裏有他本人對這種最不可捉摸的詩歌主題的談論——更確切地說,這是使他談論它的因素:
一輪月亮像膨脹的氣球從無線電台上升。哦
鏡子,在那裏一代人渴望
純潔,渴望公正,卻無回應。
(選自《另一個一生》)
心理上的頭韻幾乎迫使讀者看到:月亮(Moon)的兩個o暗示的不僅是這種景象的循環性,而且暗示了觀看它的重複性。一種人類現象,後者對這位詩人具有異常重要的意義。而他描寫到那些正在觀看的人,描寫到它使讀者震驚的理由:從真正的天文學意義上,將黑色橢圓形等同於白色橢圓形。一個人感到在這裏月亮(Moon)的兩個o通過“膨脹的氣球”(ballooned)中的兩個l突然變異成了“哦,鏡子”(O mirror)中的兩個r,這——忠實於它們輔音字母的優點——代表了“抗拒的反映”(resistingreflection);並感到責任並未被指向自然和人,而是被指向語言和時間。正是這些字母的兩兩重複,而不是作者的選擇,對黑與白的這種等同負責——這極好地處理了這位詩人的出生遭遇的種族對立,遠遠超過了所有批評者用他們聲稱的公正所能做到的。
簡單地說,不再用還原的種族的自作主張,這無疑會使他的仇敵和擁護者喜歡他,沃爾科特把他自己和那種語言的“空洞的元音字母”等同看待,而語言是他的等式的兩部分共享的。這種選擇的智慧是,再一次,並非他本人,而是他的語言的智慧——更妙的是,它的字母的智慧:白紙上的黑字。他只是意識到它運動的一只鋼筆,正是這種自我意識促成了他詩句的生動雄辯力:
處女和猿,少女和惡毒的摩爾人,
他們不朽的耦合仍將我們的世界分成兩半。
他是你獻祭的牲畜,吼叫著,被尖棒驅趕,
一頭黑色公牛在活力被捆綁時發出咆哮。
可是,無論什么樣的暴怒被束縛
在那藏紅如落日的穆斯林頭巾,彎月形的寶劍上
都不是他種族的,黑豹般的報複
用天然麝香及其水汽,充溢她的房間
而是對月亮變化的恐懼,
對專制腐化的恐懼,
就像一枚白色的水果
在愛撫中成熟,被弄成了漿,但雙倍的甘甜。
(選自《山羊和猴子》)
這就是“良好的殖民地教育”達到的效果;這就是“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所涉及的一切。用同樣的權力,沃爾科特本來可以聲稱他體內擁有希臘人,拉丁人,意大利人,德國人,西班牙人,俄羅斯人,法國人的血統:由於荷馬,盧克萊修,奧維德,但丁,裏爾克,馬查多,洛爾迦,聶魯達,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波德萊爾,瓦雷裏,阿波利奈爾。這些並非影響——他們是他血流裏的細胞,不亞於莎士比亞或愛德華·托馬斯,因為詩歌是世界文化的精華。如果世界文化更易於感知,在尿道阻塞的林子中,通過它“一條泥路像一條飛行的蛇在蜿蜒行進”,向泥路歡呼。
沃爾科特的抒情男主人公就是這樣做的。孤身守護著逐漸變得中空的文明,他站在這條泥路上,注視著“魚撲通一聲墜落,形成一圈圈漣漪/與寬闊的港口結合在一起”,在它上面,“雲朵像燃燒的紙的邊緣一樣卷曲”,“電話線將歌聲從一端傳向另一端/拙劣地模仿著透視法”。在目光的敏銳方面,這位詩人很像約瑟夫·班克斯(JosephBanks),除了讓目光停留在一株“用它自己的露珠鏈在一起”的植物上,或停留在一個物體上之外,他完成了任何博物學家都未做到的事情——他賦予它們以生命。誠然,這個國度需要它,決不亞於為了生存在那裏的詩人。無論如何,這個國度有所回報,因此出現了這樣的詩句:
慢慢地,水老鼠拿起它的蘆葦筆
悠閑地亂劃,白鷺
在泥濘的紙上踏出它的神秘符號……
這超過了對花園裏事物的命名——這也有些晚了。在這個意義上,沃爾科特的詩歌是亞當式的:他和他的世界離開了天堂——他,由於嘗到了知識果;他的世界,由於政治史。
“啊,勇敢的第三世界!”他在別處宣稱。這種宣稱比純粹的痛苦或憤怒有更多的含義。這是一種對語言的評論,這種語言比勇氣和想象力的純粹地方性失敗更偉大;一種對雖無意義卻異常豐富的現實所做的語義性回答,衣衫襤褸的史詩。被廢棄的,雜草叢生的飛機跑道,退休公務員居住的殘破公寓,覆蓋著波狀鐵皮的陋室,沿海的單煙囪式船只像“康拉德的遺骸”那樣咳嗽,四輪的屍體從廢物堆積的公墓逃出來,在經過共有的金字塔時使它們的骨頭發出格格的響聲。無能而腐敗的政客和年輕好戰的笨蛋取代了他們,並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革命的垃圾,“具有精致魚鰭的鯊魚/咧嘴一笑如同剃刀,吞食我們小小的魚苗”;一個國度,在那裏,“你只有絞盡腦汁才能找到一本書”,在那裏,如果打開收音機,你可能聽到白色遊船的船長堅持主張一個被颶風襲擊的島嶼應該重新開辦免稅商店,不管發生什么事,也不管在哪裏,“窮人仍然窮,無論他們抓住什么樣的屁股,”在那裏,一個人合計著這個國度獲得的交易,嘴裏說著“我們在囚禁中,但鎖鏈使我們成為一個整體/此刻誰有,就對他們有益,而那些頹喪的人,在頹喪,”以及在那裏,“在他們那邊是熊熊燃燒的紅樹林沼澤地,/朱鷺為了得到郵票而練習。”
無論接受或拒絕,殖民地的遺產以富於魅力的形式留在了西印度。沃爾科特尋求突破它的勢力,既不陷入對一種不存在的過去的“不連貫的懷舊”裏,也不在舊主人的文化裏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他並不適合它,首先因為他能力的范圍),他出於這樣的信念而寫作:語言比它的主人或仆人更偉大,詩歌,由於它至高無上的形式,因此成為這兩種人自我改善的器具;也就是說,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獲得一種高於階級,種族,或自我界限的身份。這只是普通的常識;這也是社會變化最健全的程序。但另一方面,詩歌是最民主的藝術——它總是從零開始。在某種意義上,詩人確實像一只鳥,無論飛落在哪一根細枝上,它都要鳴叫,希望得到一個聽眾,即使只有葉子來聽。
關於這些“葉子”——生命——靜默的或發出絲絲聲的,離去的或固定的,關於它們的無能和放棄,沃爾科特了解得如此之多,可以使你從書頁包含的內容中瞟到如下場景:
悲哀的是重罪犯熱愛被抓損的牆壁,
美麗的,是精疲力竭的舊毛巾,
而凹陷的平底鍋的耐性
似乎非常滑稽……
你繼續閱讀卻發現:
……我知道一張餐巾被一個頭發將變白的婦女
折疊起來是多么意味深長……
左起:馬克·斯特蘭德,布羅茨基,紮加耶夫斯基,沃爾科特
由於所有這些令人沮喪的精確性,這種知識擺脫了現代派的絕望(它通常只是掩飾一個人不穩定的優越感)並被一種和它的源頭同等高度的語氣所表達。使沃爾科特的詩行避免歇斯底裏般音高的是他的信念:
……時間使我們反對,繁殖
我們自然的孤獨……
結果導致下面的“異教”:
……上帝的孤獨遷入他最小的
造物裏。
沒有“葉子”,既不在這裏也不在熱帶地區,會喜歡聽到這種話語。因此他們很少為這只鳥的歌唱鼓掌。甚至一種更加寂靜的局面必然隨之而來:
所有這些史詩隨著葉子被吹走了,
被吹走了,隨著棕色紙上的精打細算,
這些是僅有的史詩:這些葉子……
缺乏回應已經損壞了許多詩人,通過非常多的方式,其最終結果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因果之間的均衡——或恒真命題:沉默。阻止沃爾科特擺出一種非常恰當的,對他而言,悲劇性姿勢的並非他的抱負,而是他的謙遜。這把他和這些“葉子”裝訂成了一本緊湊的書:“……然而我是誰……在上千個腳踵下面/奔向他們呼喊的唯一名字,/索特爾!……”
沃爾科特既不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也不是一個現代主義者。任何可用的主義和隨後的主義者對他都是無效的。他不屬於任何“流派”:在加勒比海,除了那些魚,流派並不多見。一個人可能很想稱他為超自然的現實主義者。不過,根據定義,現實主義是超自然的,相反也是這樣。此外,這會有無聊的味道。他可以是自然主義的,表現主義的,超現實主義的,意象主義的,神秘主義的,自白派的——隨你怎么說。他只是吸收,像鯨魚對待浮遊生物,或畫筆之於調色板,所有這些北方能夠提供的風格特色;現在他獨立自主,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上。
他的韻律和體裁的多樣性令人羨慕。然而,大體上,他被抒情的獨白和敘事技巧所吸引。這,以及寫組詩,和詩劇的傾向,再次暗示了這位詩人身上有一種史詩的氣質,也許是該接受他對此的建議了。因為近四十年來,他持續強烈搏動的詩行不斷像潮汐的波浪一樣抵達英語語言的堤岸,凝固成詩歌的群島,沒有這些作品,現代文學的地圖事實上只配做牆紙。他給我們的比他本人或“一個世界”還多;他給我們一種無限感,由語言和海洋體現出來,這種無限感總是出現在他的詩歌裏:作為它們的背景或前景,作為它們的主題,或者作為它們的韻律。
換句話說,這些詩體現了兩種無限形式的融合:語言和海洋。這兩種因素的共同父母是——它務必被牢記——時間。如果進化論的理論,尤其是暗示我們都來自海洋的那一部分理論,真的無懈可擊,那么從主題和風格這兩方面,德裏克·沃爾科特的詩歌是人類最高的,也是最合邏輯的進化范例。他確實是幸運的,出生在這個邊遠地區,出生在英語和大西洋的交彙之處,二者均被波浪抵達,又返回。同樣的運動——撞擊海岸,然後返回地平線——模式被保持在沃爾科特的詩行,思想,生活裏。
打開這本書,看到“……這灰色的,鐵似的港口/對著一只海鷗生鏽的鉸鏈”,聽到“……天空的窗戶發出格格的響聲/在齒輪上,向相反的方向翻轉”,並受到以下警告:“在這個句子的盡頭,雨將開始飄落。/在雨幕的邊緣,有一張帆……”這就是西印度群島,這個國度在它天真的曆史裏一度將快帆的燈籠誤認為是隧道盡頭的電燈,並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其實它是隧道入口的電燈。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對群島和個人都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然而,如果我們必須將這種經曆注冊為西印度人的,並稱這個國度為西印度,讓我們這樣做吧,但是讓我們還要澄清在我們心裏有這樣一個地方:由哥倫布發現,被英國人殖民,因沃爾科特而不朽。我們還可以加一句,與發現或開發那些已經被創造出來的事物相比,賦予一個地方抒情的現實這樣的地位是一種更富於想象力,也是更慷慨的行為。
1983年
以下為沃爾科特代表作《白鷺》
白 鷺
1
細察時間的光,看它經過多久
讓清晨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
讓潛行的白鷺扭動它們的喙與頸
當你,不是它們,或你和它們,已消失;
因為嘈雜的鸚鵡在日出時發動它們的艦隊
因為四月點燃非洲的紫羅蘭
在這個鼓聲隆隆的世界裏它讓你疲憊的眼睛突然潮濕
在兩個模糊的晶狀體後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靜靜地肆虐。
接受這一切,用相稱的句子,
用鑲嵌每個詩節的雕塑般的結構;
學習明亮的草地如何不設防禦
應對白鷺尖利的提問和夜的回答。
2
這些渾身潔白、鳥喙橙黃的白鷺多么優雅,
每只都像一個潛行的水罐,茂密的橄欖林,
雪松撫慰著在雨季裏猛烈咆哮的
一條溪流;進入那種平靜
超越欲望擺脫悔恨,
或許最終我會到達這裏,
棕櫚葉在陽光下像轎子一樣低垂
伴著下面虎紋般的影子。它們還會
在那裏,在我的影子連同它所有的罪孽
逐漸進入遺忘的綠色叢林以後,
連同一百個太陽在聖克魯斯山穀上空的
升起與降落,那時我愛得多么徒勞。
3
我看著那些巨樹在草地邊緣搖晃
像沒有浪峰的大海起伏,竹林像被繩子
套住的馬突然垂下它們的脖子,當黃葉
從振蕩的樹枝被撕下來,變成一場雪崩;
這一切都發生在駭人的暴雨驟降之前,
天空那濕透的帆布像一次絕望的航行
狂風大作,完全籠罩了山巒
似乎整個山穀成了安然度過風暴的一條船
樹林不再是樹,而是奔騰的海浪。
當閃電炸裂,雷聲吱嘎作響如同詛咒
而你是安全的,躲在聖克魯斯深處的
一間黑屋裏,隨著電光熄滅,當前突然消失,
你暗想:“誰會為顫抖的鷹、完美的白鷺
和雲色的蒼鷺,還有看到黎明虛假的火焰
就恐慌的鸚鵡遮風避雨呢?”
4
這些鳥一直為奧杜邦奧杜邦充當模特,
我年輕時,一本書裏的雪鷺
或大白鷺會像翠綠的聖克魯斯草地
一樣顯現,深知它們看上去多么美好,
昂首闊步的完美。它們點綴著島嶼
在河畔,在紅樹林沼澤或牧牛場,
在池塘上滑翔,然後在小母牛光潔的
脊背上保持平衡,或在颶風天氣裏
逃離災難,並用它們迅捷的戳擊
啄出記號,似乎研究它們是完全的榮耀
在神話般的幻想中
它們撲扇著翅膀從埃及飛越大海
伴隨著法老的朱鷺,它橙色的喙和爪
呈現的輪廓安靜地裝飾著墓穴,
隨後它們展翅起飛,撲扇得越來越快,
它們撲扇翅膀時就像六翼天使。
5
那永恒的理想是驚奇。
涼爽的綠草地,安靜的樹,那邊山丘上的
叢林,接著,一只白鷺的白色喘息使
飛行進入畫面,然後它笨拙的步子
搖搖晃晃地停下,站直,一枚白鷺徽章!
另一種思想的驚奇:一只鷹站在
樹枝的彎處,悄無聲息,像一只獵鷹,
突然沖上天空,在贊美或責備之上盤旋,
帶著那種和你相同的極度冷漠,
此刻它落下來,用爪子撕扯一只田鼠。
草地的頁面和這打開的頁面是相同的,
一只白鷺使這頁面驚奇,那只高空的鷹
對著死物尖叫,一種純粹是虐待的愛。
6
聖誕周過了一半,我還不曾看見它們,
那些白鷺,沒有人告訴我它們為什么消失了,
但此刻它們隨這場雨返回,橙黃的喙,
粉紅的腿,尖尖的頭,回到草地上
過去它們常常在這裏沐浴聖克魯斯山穀
清澈無盡的雨絲,下雨時,雨珠不斷落在
雪松上,直到它使曠野一片模糊。
這些白鷺擁有瀑布的顏色,雲的
顏色。有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
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或者它們像
突臨的天使升起,飛行,然後又落下。
有時那些山巒就像朋友一樣
自行緩緩消失了,而我高興的是
此刻他們又回來了,像懷念,像祈禱。
7
伴著一片正落入林中的葉子的悠閑
淺黃對著碧綠旋轉——我的結局。
不久將是旱季,群山會呈現鏽色,
白鷺上下扭動它們的脖子,彎曲起伏,
在雨後捕食蟲子和蠐螬;
有時直立如保齡球瓶,它們站著
像從高山剝落的棉絮條;
隨後當它們緩緩移動時,它們移動這只手
用雙腳張開的趾,用前傾的脖子。
我們共有一種本能:貪婪喂養
我鋼筆的鳥嘴,叼起扭動的昆蟲
像叼起名詞並把它們咽下去,鋼筆尖在閱讀
當它書寫時,憤怒地甩掉它的鳥嘴拒絕的。
選擇是白鷺教導的要義
在開闊的草地上,當它們專心安靜閱讀時
頭不斷點著,一種難以言傳的語言。
8
我們在聖克洛伊一個朋友家的遊泳池邊
約瑟夫和我正在交談;他忽然停了下來,
我本希望他會享受這次訪問,
喘了口氣,指出——並非靜止或潛行
而是固定在這棵大果樹裏——這使他震動的一幕
“就像博斯的某件畫作。”他說。那只大鳥
突然出現在那裏,或許帶走他的是同一只,
一只憂鬱的白鷺或蒼鷺;說不出的話總是
伴隨著我們,像歐邁俄斯,第三個同伴
而捕獲他——他愛雪——給他鼓舞的
是那只鳥,泛著幽靈似的白光。
如今每當正午或傍晚,在草地上
白鷺們結伴靜靜地向高處飛翔,
或者像賽船那樣航向海綠色的草地,
它們是天使般美麗的靈魂,像約瑟夫一樣。
文章及詩歌譯者:程一身
[ 文章原題為“The Sound of Tide”,這篇文章原為德裏克·沃爾科特的《加勒比海詩歌》(限定版俱樂部,1983年)的序言。譯自Less Than One, Farrar,Straus andGiroux, 1986,P.164-175]。
程一身,本名肖學周。河南人。文學博士。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三部曲《中國人的身體觀念》《權力的旋流》《理解父親》,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引論》《為新詩賦形》;編著《外國精美詩歌讀本》,譯著佩索阿《戀愛或禁欲之書》。曾獲北京大學第一屆“我們”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