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新聞,是無需復盤、一目了然的——污染。
霧霾高發、灰暗混沌的冬天過去了,新春新氣象的華北大地迎來了新的問題:五顏六色的超大工業廢水滲坑。
事情的起因,是4月18日重慶兩江志愿服務發展中心發布了他們在華北地區進行工業污染調查期間的發現,航拍獲得的圖片觸目驚心。
超大滲坑一處位于河北省廊坊市大城縣南趙扶鎮,面積大達17萬平方米。廢水呈銹紅色、酸性。另一處在同一個鎮上,面積約30000平方米。廢水同樣呈銹紅色、酸性,由于存放時間長,已大量滲出。第三處位于天津市靜海區西翟莊鎮佟家莊村,面積15萬平方米。
稍微學過中學化學的人都該知道,PH值為1是個什么概念。
滲坑本是農村一種低成本的污水處理方法,是利用土壤中的微生物過濾和降解少量污染物。可是這十幾萬平米的面積,和很有可能沒做預凈化就排放的情況,早已讓這些污水大大超出了土壤本身的降解能力。
換句話說,這酸水很有可能已經、以及未來的歸宿就是滲進土壤、污染地下水,不知不覺潛入華北地區居民的吃喝拉撒中。
新聞曝光后,大家自然是憤怒了——誰干的,誰負責的,都給我抓起來!
但尷尬的是,政府早在4年前就知道是誰干的了,而且違法者也已經被繩之以法了。
河北省大城縣官方回應稱,滲坑污染系由該縣旺村鎮村民李某某叔侄將廢酸傾倒進坑塘所致。2013年5月28日,大城縣公安局對該案立案,后將犯罪嫌疑人抓獲。
雖然兩人之力是如何倒出了17萬平方米廢水讓吃瓜群眾生疑,但更緊迫的問題是——人都抓了四年了,污水怎么還在啊?
其實政府是在治的。2014年,大城縣是把這兩個大滲坑外包給公司進行治理的,可是這倆公司一個比一個不靠譜——一個是治完達標后反彈了,一個是壓根沒達到要求,為此政府還把后者給起訴了。
因此這幾年間污水的治理反反復復,但沒有起色。
2016年底,大城縣政府將兩個滲坑治理工程列入2017年縣政府重點工程,預算3848萬元。然后……然后似乎也沒什么然后了。根據《聯合早報》的實地調查,雖然滲坑邊立著“治理中”的告示,但并沒有發現現場正在治理、或是要治理的痕跡。
但是現在事情鬧大了,轉機就來了。
18號發的文,當天晚上大城縣的環保部門、公安部門就組織了詳細調查。第二天國家、省市環保部門就來提出了指導性意見,縣長領導的滲坑治理領導小組也已經建立起來了。
政府和治污公司扯皮了三年的事情,僅僅一天多的時間,就突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突飛猛進的進展。
這劇情仿佛有些眼熟吧——和微博報案、社交網絡治國一個道理,當問題被放到網上、被更多的網友看見了,輿論的批評聲響亮起來了,污染才是應該被解決的問題,否則就是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以拖拖拉拉、裝聾作啞。
大概這叫“薛定諤的污染”。
昨天也有好幾家媒體發文批評這種“治理污染靠輿論倒逼”的怪現象。確實,我們真的見了不少這種“偶然曝光——輿論發酵——官方回應”的治污模式。
類似的事情有演員袁立發微博曝光云南多地把垃圾傾倒進怒江、知名博主發微博揭露臨汾二氧化硫爆表之類的,官方的回應和舉措就像陀螺,不用罵聲鞭打一下,是不會運轉起來的。
今年1月,臨汾二氧化硫多日爆表
但是NGO重慶兩江志愿服務發展中心的向春在談他們是如何發現、反應、揭露這次滲坑污染時,提到的另外一些細節細思恐極——
我們只看到了、也只能看到那些曝光成功、得到重視的污染問題,那些被忽視、被拖延的微小聲音,又有多少?
這次當地政府回應得這么快,向春自己都很驚訝,因為以前反映污染問題,最長能拖個半年。
這次的事情要不是發生在首都所在的華北和雄安新區的不遠處,要不是在微博得到了幾萬的轉發,能不能這么迅速地得到回應還要打個問號。
而且重慶兩江志愿服務發展中心畢竟是有一定影響力的專業機構,有一定發言權,環保部門都愿意聽他們反映情況。但是普通人想說點什么就沒那么容易了——
向春表示,很多人向他們舉報環境問題之前其實已經向環保部門反映過,但是得不到回應和解決。
“微博治污”不是你想就能成。普通人的微弱聲音,幾乎不可能換來足夠的重視和高效的解決。
舉個很現實的例子——位于河北唐山的松汀村,號稱“霧霾源頭”。經過媒體探訪后,現在很多人都知道那個被鋼廠包圍的、煙霾蔽日的村子過著非人間的生活,但報道之前,沒有人知道那里的老人曾上訪,要求搬遷遠離焦化廠、污水廠,也沒有人為他們實現愿望。
“先曝光再治污”其實已經是病態的解決方法,這么一看反而已經算是很理想的妥協,因為能真正得到曝光根本沒有那么容易。
沒話語權的人只能習慣于忍受污染,這是我們漸漸發現的潛規則。北京有強勢的精英讓整個國家聽到他們的吶喊,習慣了二氧化硫爆表的臨汾人沒有,河北的貧困小縣城沒有,在被強酸廢水滲透的土地上生活的人沒有。
所以我們的污染治理,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而這一快一慢之間,鞭策到有關部門的真的是突然的“良心發現”嗎?也許幡然醒悟的不是良心,只是急需遮丑的政績和形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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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當重大環境污染成了輿論的焦點時,除了痛斥和問責的聲音,往往會有這樣的觀點出現:
這是發展的陣痛啊,你把工廠治沒了,把GDP搞沒了,靠這些產業吃飯的老百姓怎么辦?他們能怎么辦,他們也很絕望啊。
的確有的時候,很多人一邊承受著環境污染的后果,一邊又不得不扮演著污染的生產線上的螺絲釘。
最近云南洱海整頓民宿就是一例。洱海目前承受著巨大的環境壓力,沿湖5公里內的800多家客棧和飯店源源不斷地向湖中排入污水和生活垃圾,已經遠遠超出洱海的自凈能力。于是4月,大理市政府宣布下令,所有達不到排污標準的民宿、飯店都要自行停業整頓。
很多經營者抱怨朝令夕改,抱怨自己是被捏的軟柿子,本地人的農業也受到牽連……但是因為經營者會斷了財路,就要放任他們把未經處理的污水排進洱海嗎?
很多環境問題上都是這個道理——復雜的利益糾葛在那里,解決問題的手段可以靈活、可以商榷,但不代表“斷子絕孫式的發展”、“帶血的GDP”就是該一味被忍受的。
環境污染了,就拿靠這些產業、工廠吃飯的普通人當擋箭牌,以這個借口自我安慰“這是必經的陣痛”、還得這么干下去,才是最流氓的邏輯。
因為環境的丑惡,無論快慢,終將與每一個人有關。好比霧霾來臨時總有人說,整治工廠那工人失去就業怎么辦,“你讓他們選要吃飯還是要好環境,他們還是選前者”。但有些事實卻告訴我們,用腳投票并不是中產階級的特權。
更何況,過往的新聞中我們看到了太多污染治理的貓膩——工廠夜間偷偷排放污染物,不按規定購買凈化設備,上面來檢查的時候才用過濾設備……
當這些權力和資本糾纏的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的時候,請別用“我是為了讓你有飯吃”的邏輯來綁架每一個無辜的普通人,做治污不力的遮羞布。
更殘忍的是,我們以為的“在污染面前人人平等”其實是一廂情愿,終究有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所以盡管普通人能做的不多,聲音也不夠洪亮,但去關注、去追問,總好過自欺欺人地做鴕鳥。
正如霧霾不是風吹走了就可以了,希望這次的超大污水滲坑也不僅僅是效率極高地把污水清理掉就皆大歡喜,而是能把污染的源頭、責任的追究都厘清,給這片土地上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與酸水為伴的人,一個最基本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