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慧 来源：公号“錄音筆”（ID：recorder2016）

　　韩生学，湖南怀化计生委副调研员，从事计生工作25年，如今他有了新的身份—— “失独”群体调查者。

　　4月15日，他执笔的《中国失独家庭调查》正式出版。韩生学说，这是对“失独”全景式反映。这本26万字的报告文学中，是55岁的他25年来从事计生工作的记录，从为什么会有独生子女的出现，到为什么会有失独家庭的出现，以及失独者的自救、维权等。

　韩生学在采访。（受访者供图）

　　“有人骂我，但我能理解”

　　録音筆：为什么要记录“失独者”群体？

　　韩生学：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要写这个。我是看到我们出生性别比出现了问题，生的男孩多了，女孩子少了，我就想把这个事记录下来，所以我就写了第一本书《女孩，你别哭》。

　　1992年的时候我从溆浦县教育局调到县计生部门，后来调到怀化市计生委做行政专职。在我接触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中，就发现了失独的问题。当时也没有重视失独这个群体，更没重视失独这个问题，直到好些失独家庭到我办公室找到我，跟我说的时候，我才想着调查，但我还是没想到，这个群体这么庞大。

　　録音筆：你用了12年调查，这期间具体做了什么？

　　韩生学：我上网查资料，找报道，我发现这个群体很大。我去过10多个省市，找了100多位“失独”父母聊。从湖南怀化开始，慢慢向外省扩展。之后我加进了他们多个QQ群，在群里我跟他们聊，跟他们联系。我认为有必要的，我就直接跑去采访。

　　当时我是计生干部，因为职业，找失独者聊天时他们都有一种抵触的情绪。

　　后来我就走进他们，走进他们的家庭，我告诉他们，我也只有一个女儿，就跟他们一直说，知道对方信任我，接受我接受彼此。

　　有的人骂我，但是我也能理解，他们的痛苦一部分是计生工作带来的。

　　写这本书，因为一位失独父亲的眼神

　　録音筆：哪些”失独者”让你最有感触？

　　韩生学： 12年前调查这个群体的时候，我就碰到一个失独的母亲。我记得，她流着泪跟我说孩子是怎么没了。我劝她再生一个，帮她办生育证、联系医院，鼓励她再生一个。

　　一年之后（的事），我原先师范学校的同学，当过计生办的主任。有一天，他跑进我的办公室，嚎啕大哭，他说“老同学，我的孩子没了”。 我还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一直是工作先进，看他哭的样子，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些补贴，给单位领导反映这个事情。

　　真正让我想把这些写下来的是10年前的一位失独父亲，他到我这里来反映问题。他在我办公室，看着我的眼睛，那个眼神是一种将死的，呆滞的没有任何表情的，那双眼睛里分明能够感受到泪水，但是又看不到泪水。那种痛真的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也是父亲，我能感受到，他失去孩子，比失去任何东西都痛苦。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去采访他们，要为他们说话，然后我开始一个一个地区找他们采访。

　　还有个印象深刻的，山东威海的有一个失独母亲主动找到我，她说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到我的电话。电话打通的那一刻，她就哭了，说她想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

　　録音筆：这些采访都是你什么时候完成的？

　　韩生学：我本身分管的工作很宽，工作量非常大。只能利用休息时间，晚上或者是下班后，采访的话，请假，节假日，或者是出差的时候顺道。

　　録音筆：家里人对你做这个调查，写这本书是什么看法？

　　韩生学：我爱人一开始是反对我搞这个事情的，很严肃地跟我谈过几次话，不希望我搞这个事。她觉得我搞这个事情有风险，那个时候二胎政策还没有出来，是不能够明着调查的。她很担心会出事，当我跟她聊了几次我采访的故事，她观念就转变了，觉得我们应该要帮他们。

　　我采访的内容都不会跟我的女儿说，我怕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以前计生实行的是全军事化管理

　　録音筆：你身边的人对你从事的计生工作怎么看？

　　韩生学：我好多朋友也说，什么工作不好做，要做这个，他们都劝我改行。在外面，人多的时候，我都会说，我是政府上班，都不敢说我是在计生工作的，全面二孩政策以前都有这个现象，最严重的是上个世纪90年代。

　　群众很反对计生工作，非常多的误解，当时很多的群众把计生干部、计生工作当成是他们的对立面，是没有人性的，骂什么的都有，甚至打击报复的也有。因为我是在县的级别，所以这方面的感悟不是很多，特别是乡镇干部，受到的反对会比较多。

　　録音筆：还记得当时计划生育工作是怎么开展的吗？

　　韩生学：1980年代开始提倡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子女政策推行的时候，阻力非常大。

　　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县计生委会成立指挥部，一年有4次突击活动，县委书记亲任政委，县长任总指挥，实行全军事化管理。

　　当时一些干部的素质不够高，法制也不健全。如果发现超生，就是罚款，没钱的话，就是到家里找东西兑现，牵猪或者羊，去做思想工作，去上环，结扎，那个时候可能是操作方法简单，甚至出现了一些过激的行为，确实做得有点过。

　　“动不动三分钟，再不动龙卷风”就是那个时候基层提出来的口号。

　　我当时的工作就是督促检查指导，宣传、协调等方面的工作，跟群众面对面的接触很少。我查过最多的是一家生了6个，前五个是女孩，第六个是男孩，这才不生了，这就是一种人口乱象。

　　録音筆：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好转？

　　韩生学：本世纪初，开始有好转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办公室里来说失独问题的人就多了。2000年以前，每年都会有一个责令状，一级一级下去，有具体的指标。

　　二孩政策后的计生：让人不仅生下来，还要养得活

　　録音筆：当时，你内心怎么看待计划生育政策？

　　韩生学：那个时候我也是认为中国人太多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也没错，不理解大家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我自己家里兄弟多，我只能被迫辍学，还有周围很多人，家里子女多，穷得吃不上饭，一代又一代。

　　録音筆：现在呢？

　　韩生学：后来通过失独调查，就慢慢懂这些父母了。独生子女政策我认为是过于严厉了。像现在，一个家庭两个孩子是比较合理的。我们需要适度的人口。

　　録音筆：全面二胎政策放开后，计生工作的重点有什么转移吗？

　　韩生学：现在的工作还很多，重点转向服务。目前中国的人口存在一些问题，一个是政策生育，很多人生不出来。孩子出生缺陷率比较高等问题，所以我们要防控缺陷，防控风险。要让他们不仅能够把孩子能够生下来，还要生的好，还要把他们养得活，培养成人才。

　　録音筆：从您25年的计生从业经验来看，你怎么看待中国的人口问题？

　　韩生学：现在人口出现了人口结构上的问题，老龄化，出生人口的性别比，高于正常值十几个百分点，正常的是102至107，过几年会出现很多光棍，甚至是更严重的社会问题。还有的问题就是少子化，很多年轻人不想生，尤其是90后开始，没有生孩子的责任感，好的生育文化快被破坏了。还有劳动力，人口素质，残疾儿童增多，这些都是问题。

　　我现在在写第二部书，《中国人口安全问题调查》，就是说这些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