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一门“外语”(母语外的语言),很多人从骂人的话开始。其实,我也一样。我学是从“黐線”(qixin,神经病)开始的。
我的职业起步于厦门的一家叫做XOCECO的公司,第一个O是Overseas。我去的时候厦门特区刚刚成立一两年,香港投资方康力在这家公司派驻了许多不太会讲普通话的经理。好玩的是他们的英文名,总经理冯光锐叫JOHN,采购经理叫Jonny,海外市场部经理叫Joseph,后来来的叫Johnsen……连模具厂的李大叔也叫J什么来着。大概是冯信教,所以请的人也都是这类货色的。
当时我在海外市场部,备受“欺辱”。这些叫J的经理,常常拿广东话嘲笑我。一个人听不懂羞辱的话,本来是一种福气。但血气方刚的我,感觉那是一种难耐,这种难耐化作了羞辱感。于是,我发誓要尽快听懂广东话。
那时候,广交会每年两届,每届会期有两个礼拜之久,连布展撤展要一个月长。1987年春交会,我发誓在广州把广东话学出“臭尿破”味。我住在广元西路的宇航宾馆。刚进住时,就开始跟服务员开玩笑。被骂——“黐线”。我听成“气死你”。我答,我这个人乐观,“你是气不死我的!”
其实,“黐线”的意思是,神经线搭在一起,发生了错乱。
当然,我在广州街头很快学会第二句话:丢累劳模。这句话后来有了英文版,叫Delay no more,如狗不理被译成Go believe,雅正得奇妙无穷。
当然,在从厦门出发来广州前,我是下功夫温习的。香港的朋友到厦门,过了关,总要给我带手信——一支酒、两条烟。我说,这次免了,你给我带一本粤语速成教材。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啃,大致掌握了一些普通会话。当然书上是没有“黐线”和“delay no more”这些的。
那时候来广交会的,有讲英文的鬼佬,但更多的是来自香港的间商。那时候大陆人还傻傻的,要把差价给港澳同胞赚。我认识了一位叫张健生的香港人,他是从广州偷渡去的。他服务的公司做非洲生意,对我们的电视机很感兴趣。这兄弟笑容,我觉得很有亲和力,于是大胆地与他用粤语聊天。他刚初总是用普通话回应我的广东话。我开始,把电视机(gei)说成电视鸡(gai)。“gei唔系gai,gai是‘叫鸡’的gai。”我这才明白,机不是鸡,鸡不叫机。
我毕业踏入厦门岛起,就喜欢喝广东早茶。无论在泉州,在广州,在香港或者去成都、新加坡,一早都会约人去有粤式早茶的餐厅喝早茶。因为这个氛围,我能够接触讲纯正广东话。
从“饮”的读音yam,我掌握了很多以m为尾音的字,比如南(nam),kam用。又比如dim sam(点心)。其实,闽南话里,m这个音也用得不少,比如“kam兰”(很厉害的意思)、甘(gam)愿。而普通话的拼音,只用n,不用m。所以你叫北方人发“南方”这个词,他会说“nan fung”,而福建人则发“nam hung”。
学一门地方话,测试你是不是学了点谱儿,就看当地人是不是愿意跟你讲这种话。一个礼拜后,再见我的上述张健生先生,发生了转变,开始或多或少跟我讲广东话了。
这是,我知道,我成功一半了。
闽南人龅牙多,讲话总漏气。该闭唇的不闭唇,比如“福建”念成“胡建”,陈忠和把“发球”发成“花球”。而广东人爱把不闭唇的发成闭唇的,比如“流花”、“化州”的hua读成“fa”……那时候我脑筋还不打结,能够识破很多规律。
“去”这个字,广东话,读的不是hui,海这个字,读的不是hai。我发现一个共同点,拼音间存在一个“o”。去,读hoei;海,读hoai。
最典型的就是“唔该”(excuse me,麻烦……,谢谢),读m3 goi1。
当然帮助我学广东话的还有电视。当时香港、广州的电视有不少早晨节目,播新闻、搞专访、介绍美食。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知名的口水聪的。
才一个广交会的时间,我基本能简单跟粤港人会话了。这让很多港籍经理很surprise,连后来当厦门副市长的公司常务副总叶天捷也很欣喜。但也因为我学了粤语,成了亲港派,不受中方人员待见,当一官半职的希望破灭。在八十年代末,转会香港的公司了。我走的时间跟老习差不多(我是八八年八月走的)。
八九事发前,物价飞涨。一家香港电子贸易公司,在广州顺德佛山一带做fujiyama的OEM产品,我被指定为港方代表,游走于三四地,住在小北路的分支法政路的小洋楼里。那个时候,广东人还把普通话当鸟语,于是我的广东话越来越趋近完美。虽然,一开口,很多本地人就判断:你是潮州或汕头人吧!
泛闽南语系的潮汕人,一开口,跟闽南人一样,总带着浓浓的地瓜腔。
来,了解一下广东话的历史。
史料说,秦朝灭亡后,南海郡尉赵佗兼并桂林郡和象郡称王,建立了短暂的南越国。在汉朝的鼎盛时期,华夏族融合当时百越族演变成汉族。中原语言和当地古越语(百越之南越)本土语言形成粤语雏形。闽越、南越、扬越等即百越。
粤语至今还保留像ng这样的声母,这是普通话里没有的(ng在普通话是韵母)。而,粤语共有9个声调,这也是熟悉了普通话四个调的人,难以掌握这门“外语”的原因。
粤语一共分为九声:
❶阴平、❷阴上、❸阴去、❹阳平、❺阳上、❻阳去、❼阴入、❽中入、❾阳入。
九声各自代表字有:
❶诗、❷史、❸试、❹时、❺市、❻事、❼色、❽锡、❾食。
关于香港广东话,细读本文后的“阅读原文”。
我第一次去香港,不是1987年尾,就是1988年春。那时候,香港只讲两种语言,一是广东话,二是英语。当时我在维多利亚公园撞到香港电台的一个活动,认识了两个艺人,一个叫林忆莲,一个叫钟淑慧。
我感觉,我讲的广东话水平,已经超过她们讲普通话的水平。
很好玩的是,林忆莲知道我是大陆来的,刻意跟我讲普通话,而我不从,偏偏与她讲广东话。约莫两年后,林忆莲的第一张普通话大碟《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面市。
当然菜市场也可听到闽南话,那是在北角筲箕湾地区。根本没有普通话什么事。我一直觉得,你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跟香港人讲道理,是无法讲通的。你不掌握粤语,就无法了解当地人的思维方式。无论新华社还是中联办,大多的官员都不会讲当地话,这是起矛盾的初因。
普通话才四个调,显得简单粗暴!广东话除了有九个调,一句本来比较硬的话,也被长长的“~啊”“~啦”软化了、稀释了。所以,你会总体觉得广东人比较随和。
孙中山孙大炮有权有势的时候,没把广东话当作民国的普通话。我觉得这是他大公无私的表现。但庆幸香港这个地荒,因为被租借出去,一种地方性语言得以被发扬光大。
香港开埠前,原居民有三个群体,分别为围头人、蜑家人(又称水上人)、客家人,各族群皆有自己的语言(即围头话、疍家话、客家话),其中围头话和疍家话亦是粤语的分支,香港一词的英语译名“Hongkong”就是取自疍家话发音。
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后,中国大陆其他地方的人如广州人、江门人、东莞人、潮州人、闽人陆续入境,各自有不同的语言,如广州话、四邑话及闽南话等在新界原居民的乡村,原本以围头话或客家话教学的私塾,也被迫令要使用粤语广州话教学。自此,广州话成为了香港的常用语言,逐渐发展及形成了香港粤语,并且达致了香港语文中的第一地位。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香港人口约50万,当时的香港社会上流通多种方言,包括广州话、客家话(非本地客家人)、闽南话、闽东话、四邑话、潮州话及东莞话等;在新界则有围头话及客家话,以及水上人的闽南话和蛋家话。至1950年,香港人口上升至220万,语言使用情况复杂,各族群的人都以自家族群的语言交流。
如今,香港广东话的优势在于:
1、这是民间的“官话”,官方的“民话”。
2、这是香港教育的语言工具。
3、这是视听传播语言。
4、每句广东话都能找到相对应的字。不像台湾人使用闽南话,有些写不出来只能用注音。
5、粤语歌大量创造,巩固了这种语言的地位。
6、大量海外唐人街以广东话为官方“街”语。
7、很多香港人,他们的名字虽然洋化了。但他们的中文名正式译音,根据的是广东的拼音。比如张为“Cheung”,陈为“Chan”,吴为“Ng”。
8、夹杂英语(让鬼佬更易掌握)。
有一阵子,听说广州有意要把本地化从广播电视里消灭,但我觉得不太可能。但是事实是,广东话在这个南方的首府被削弱了。
相比之下,很多少数民族的语言,已经被逐渐消灭。你比如广西自治区里的很多壮人,不但不会说壮语,还不会写。
说得出来,就写得出来。这是广东话优于其他方言的地方。
当海南人“那哈呀那哈呀”讲着东北话,当自贡人讲四川话不再字字卷舌,当化州人没了阿娇腔,当莆仙人讲话没了sao味,当广东人讲话个个学着赵忠祥或者倪萍……这样的大同,实际上是一场慢性的文革。语言,是一种活化石。想想毁了化石,对历史文化的破坏有多大。
到现在为止,我会觉得,很多人来广东白来了。他们没有学会当地的语言,来深圳,只是把普通话讲得更准了。有些人甚至回去,带了一口带儿音的国语。很多人说广东话,还把“唔知”发成“母鸡”。
庆幸的是,他们的儿女从英美回来,英语说不了几句,却把广东话讲得倍溜。原来常常去唐人街买电话卡、吃中餐,学了第二门中国话。笑死人了!
我的好朋友Sunny,是个印度人,本来他可以用英文与香港人沟通得很好。但要融入社会,做好生意,他把广东话学了,再把普通话也掌握了。他先在上水开公司,后把家移到深圳。后来,他把罗湖向西村大地主的女儿给娶了。
2016年香港书展,我与蔡澜问答。
很多内地人去了香港大半辈子,半句广东话也不会讲。我感觉,他们这一生单调了一些。我主张,从香港角度保留本地文化的角度考虑,以后谁想定居香港的人,先要通过广东话考试,像靠TOEFL、雅思一样。不通过,买张八达通,去莲塘找卓越兄补补。我现在而今眼目下讲的广东话,比李嘉诚标准。
虽然自恃广东话讲得不错,但我还没用在电视台或者电台展示过(接受采访不少)。亚视曾有个谈话类的节目,记得主持的副总裁(新闻及公共事务)刘澜昌老师曾带口:有空来参加我们节目。我渴得不得了,但最终那句话只是水扁gonggong,到关门都未如愿。这让我很不自信,爬到亚视楼顶的冲动都有了。
《寻找他乡的故事》粤语旁白散发浓厚的“漂泊”味
亚视是我喜欢的电视台,他们有个系列纪录片叫《寻找他乡的故事》,旁白把漂泊感讲得很入味。其实,我只想检测自己的广东话水平。后来《寻找》为了在大陆赚钱,改成普通话旁白。就像《看见台湾》没了吴念真的地瓜腔解说,味道大失!
但我坚信,因为掌握广东话,所以我更体恤香港,理解香港——知道他们为何因蝗而闹,为何因压而弹。你不掌握当地语言,讲着包括普通话的外地话,那么你永远是外地人。
去一个地方,你想入味。一要吃当地的美味,二要学当地的言语。陈晓卿说,舌尖上的美味后,他要做舌尖上的方言。我说,要的!拍广东话的时候,我来说两句。